几人在暖亭摆上桌案,冬夜有雪,地龙烧了起来,柴束薪抱着朱饮宵席地而坐,看着木葛生踩在栏杆上挂灯笼。松问童不知去了何处,片刻后回来,手上的酒坛子叠了一大摞,“晚上喝啥?”木葛生的声音从檐上传来,“整点儿烈的,上次那个梨花白太甜了,高粱的还有没有?”
柴束薪下意识就要说烈酒伤身,夜饮尤其,但此处到底不是柴府,入乡随俗。松问童却仿佛看出他的顾虑,把一堆酒坛子放下,掏出一只白色瓷瓶给他,“这是你和老五的。”
朱饮宵喜甜,口味清淡,瓶子里是酒味很低的米酿,柴束薪刚要道谢,就听见松问童又是一句:“要不给你俩再开个炉子,你坐小孩儿那桌。”
柴束薪:“……”
“诶,我说你别欺负我们三九天啊。”木葛生从房顶上倒挂下来,“小大夫记仇得很,当心他给你下泻药。”
松问童:“不是没下过。”
木葛生想起了这茬,“对了,老二你之前说你刚来书斋那会儿,把大师兄的桌子劈了当柴烧,还跟三九天打过一架来着。”他说着起了兴致,“怎么样?谁打赢了?”
柴束薪和松问童异口同声:“我。”
木葛生乐得差点没摔下来。
他们就这么聊上了陈年旧事,少年岁数啷当,本没有多少过往,得益七家传承丰厚,一点陈芝麻烂谷子放到世间便是惊天奇闻。帝王将相,兴亡春秋,多少是非功过被少年们戏说下酒,百代山河入喉,随着大笑掷进雪中,不过唇畔一缕风流。
几人一直喝到半夜,酒坛堆得山高,饭菜却是一筷未动。乌子虚深夜归来,推门便看到满院灯光,酒香浓得惊人,“老三你回来啦!”木葛生喝得上头,歪三倒四地迎了上去,下手却很准,直接把人捉进暖亭,“来来来——”他甩了个腔,贵妃醉酒似的,“皇上且上坐——”
松问童立马揭了最大的饭盅盖子,柴束薪这才发现,暖炉上煲的是汤。
墨子喜辣,星宿子喜甜,木葛生混不挑,这汤重鲜,大概是特意给乌子虚做的。柴束薪之前喝酒时一直担心饭菜在炉子上热久了,味道会老,然而汤品却不然,愈煮愈鲜,最宜久候。
也最适合风雪夜归人。
乌子虚仿佛见惯了这架势,也不推脱,有些好笑地坐下,接过松问童递来的汤碗,“爱卿有劳。”说着又把木葛生摁下,“行了贵妃,别浪了,今儿不翻绿头牌。”
后来柴束薪才知道这“绿头牌”是个什么名目,一月一翻,俗称账本。
木葛生立马精神了,“我就说老三这一趟辛苦了,提那影响消化的东西作甚,来来来,吃饭吃饭!”
少年郎胃口丰盛,也不在意这一顿压床饭,一桌菜品没多久就被扫荡干净。柴束薪吃得慢,也多有留意,以药家眼光看,这一餐文火慢炖,没有大鸣大放,讲究的是以食进补,一锅素菜,是鼎湖上素的底子,但柴束薪见了松问童吊汤底时用的水,泡过桑叶和干菊。
厨房里除了银杏茶,常年收着山萸肉和决明子配出来的一只茶罐,方子是很多年前松问童找他要的,柴束薪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在书斋里住下,发现这茶只有乌子虚在喝。
桑叶、菊花、山萸肉和决明子,皆有明目清肝之效。
他又想起木葛生为数不多毒不死人的手艺,是给乌子虚沏黑芝麻糊,专门打着防止秃头的名目。
不过还是很难喝。
柴束薪有些醉了,看着眼前灯影憧憧,朦胧地思忖着:虽说乌子虚在书斋中仿佛最为操劳,但堂堂阴阳家主,玉面无常,终究不可能是个老妈子命。
紧接着木葛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和松问童杠了起来,横空飞出一只酒盏,殃及池鱼,泼了乌子虚一身。乌子虚一个喷嚏,把松问童头上睡着的朱饮宵惊了起来,扑闪着翅膀横冲直撞,一巴掌拍在柴束薪脸上,柴束薪头回领教朱雀化形后一翅之威,直接被扇得一头扣进了汤盆里。
最后是乌子虚拿来的脸巾,这人一手抱着老五,一手开始收拾满桌狼藉。木葛生早就和松问童打进了雪里,转眼就不知道滚哪了。
……行吧。柴束薪一边擦脸一边想。这就是个老妈子命。
等他和乌子虚将残肴收拾干净,木葛生又不知从哪滚了回来,这人浑身是雪,差点一头撞在柴束薪身上,“三九天!老三!咱们下山去吧!”
“下山?”乌子虚愣了愣,“先生睡了?”他们平时下山都是要和莫倾杯报备的,得到准允才能离开。
“不知道,管他的。”木葛生对着手心呵了一口气,犹嫌不暖,直接拎起坛子把剩下的酒都泼在手上,迅速搓热,“师父都快成精了,想瞒也瞒不住,但他老人家这会儿也没起来训人,肯定是懒得管了。”
柴束薪:“不可。”
乌子虚:“那走吧。”
木葛生噗嗤一声笑了,直接伸手揽过柴束薪的肩膀,“我说三九天啊,同是家主,你看看老三多潇洒,这儿也没外人,咱就别端着了,大好良夜,走着吧郎君——”
柴束薪扳不过他,被一路拖着走,“木葛生你放手——那不是潇洒,是近墨者黑!”
“近朱者赤?那老五可是朱的透透的了,我天天和老五在一块儿,也没见着三九天你夸我一句。”木葛生推着他边跑边乐,“要我说你这话都不对,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俗啦!”
他们挨得太近了,木葛生身上酒香雪气,熏得人又冷又烫,柴束薪没怎么在夜里走过山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什么?”
木葛生哈哈大笑着抓起一团雪,直接塞进了柴束薪领子里,扬声道:“要我说,合该是近春者雪,近酒者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