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木葛生把小孩儿拎起来,放到肩膀上,颠了颠,“我先给他搁屋里,回来接着唱啊。”
乌毕有被木葛生颠得醒了一瞬,小孩儿将眼睁开一条缝,迷迷瞪瞪地看见,满院春光般的灯影里,柴束薪和朱饮宵坐在桌边。
但是,好像还多了谁。
下一秒,一双手覆过他的双眼,木葛生的嗓音隐约响起:“看给我闺女儿困成什么样了,诶你还别说,小孩儿睡觉真好玩儿……”
倒酒声响起,柴束薪拿过一只瓷盅,举到眼前。
这一年乌毕有去了幼儿园,其实按他的年纪都该上中班了,但鬼胎体质特殊,不太能和同龄人混在一处,好在木葛生转醒,和这百年身少年心的老不死相处数月,乌毕有性格活泛不少,总算是被连哄带骗地送去上学。
乌毕有上学当日,三个大人一块去送,天算子罗刹子星宿子齐齐出动,亲自送这一代的无常子上学,幼儿园的风水被冲得七零八落,星宿子降祥瑞,罗刹主凶杀,无常又有鬼气,木葛生还带了个天命在这儿镇着,谁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成了福地还是煞地。木葛生三言两语跟园长打好关系,忽悠人家请了个金蟾在门口放着,按他的理论,管它福地煞地,招财就行。
乌毕有上学之后,城隍庙中清净不少,木葛生精神养得差不多,开始专心锻炼他的老胳膊老腿,这不是件容易事,所有人都很清楚,无论药家医理多么妙手回春,他的体质也不可能再回到当年了。
好在木葛生也不是拘泥于此的心性,死都死过,此身不过浮云身,把能做的做到底,其余也强求不来。那之后他开始掏柴束薪的衣柜——没别的原因,他练的那些东西难免要磕碰,柴束薪给他备的衣服料子金贵,破了可惜,倒是柴大公子自个儿的柜子里有不少寻常衣服,他们身形相仿,换着穿也无妨。
朱饮宵第一次看见的时候着实瞎了一会儿,饭都没吃就回了蜃楼,他是不敢在柴束薪面前现这个眼的,也就到了蜃楼他才能忘形。星宿子自个儿唉声叹气许久,也不知道这糊涂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后来有一日,木葛生从柴束薪的衣柜里扒拉出一套校服。
“这是市一高的校服。”柴束薪从木葛生手中接过衣服,“我在那带过课。”
“市一高?”木葛生想了想,笑道:“懂了,老二还是老三的地方?”
自木葛生苏醒之日起,他总提到松问童与乌子虚,但他说的都是眼前事,比如这菜不错像老二的手艺,我这闺女儿当真是和老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至于他辞世的七十年里,墨子和无常子到底有过什么样的旧事,木葛生从未问过。
他甚至没有问过两人的结局。
此时此刻,他们坐在银杏树下,柴束薪端来两杯茶,缓缓开口:“抗战结束后,我去了苏联……”
不闻黄犬音,难传红叶诗,
驿长不遇梅花使,孤身去国三千里,一日归必十二时。
凭栏视,
听江声浩荡,看山色参差。*
次日,木葛生陷入昏睡,这一次他没有睡上太久,醒来后一切如常,只是乌毕有被他这么能睡搞得很迷茫,小孩儿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结果跑去酆都看,生死簿上也没你的名字。
木葛生乐得不行,拍拍小孩儿脑袋,说你们幼儿园都教什么了?拿来给爹看看。
乌毕有抱来一大摞教材,从中国地图到汉语拼音,木葛生看得啧啧称奇。接着他就把小孩儿的跟读磁带抢了,每天在那学啊喔呃咿唔吁,正儿八经开始做21世纪的新公民。
待乌毕有放暑假,木葛生带他去图书馆,将小孩儿丢到童书区,自己则去了档案室,他提前让柴束薪办过手续,对前来接待的工作人员道:
“您好,我想看1937-1945年的旧报。”
“先生,这个时间跨度有点大。”工作人员有些为难,“您有什么想要具体查询的方面吗?”
木葛生想起柴束薪给他讲过的那个词,“我想了解……抗日战争。”
乌毕有暑假放了两个月,一老一少也在图书馆扎了两个月,也不知道木葛生用了什么办法,让小孩儿安安生生陪着他看书。后来管理员眼熟了他,很喜欢这个气质独特的木先生,直到乌毕有暑假结束的前一日,木葛生看完最后一打报纸,走出档案室。
管理员跟他打招呼,“木先生,明天还来吗?”
“明天要送我闺女上学。”木葛生笑道,“见了这么多回,还没问过,您贵庚?”
“我八零后。”管理员道,“赶上改开,好时代啦!”
“是啊。”木葛生点头,“真是好时代。”
次日,木葛生送乌毕有上学,他看着小孩儿进入幼儿园,挥挥手,接着走了一条和往日不同的路。
他没有回城隍庙。
这是木葛生苏醒后第一次出远门,离开城隍庙整整一个月,朱饮宵听到消息后吓得半死,柴束薪却很平静,“他需要出去走一走。”
朱饮宵急得抓耳挠腮的,“你就让老四一个人?就他那身体?”
“他撑得住。”柴束薪垂下眼,“有的路,只能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