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姝心中有些不舍,却还是颔首:“……嗯。”
春日洛阳,牡丹盛开,满城飘香。街道上行人如织,车马喧嚣。萧景姝拉缰上马,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元妙观。
两个小道童慢慢关上了道观的大门。
她收回目光,策马驱驰,奔向比城门更远的远方。
……
琅琊。
萧不言踏进了山中别院的大门。
十六年前,他曾经来过这里,就在皎皎出生的那一夜。他从产婆手中接过小小一团的襁褓,细细体悟新生是什么。
那片刻的体悟给他深静如渊的生命带来细微的波澜,让他偶尔在瞧见有孕的妇人、初生的马驹时短暂忆起怀抱襁褓一动也不敢动的感觉,可也仅仅如此罢了。
他从未想过回来看看她,也从未惦记过那个看起来极其孱弱的女婴有没有长大、又长成了什么模样。生平第一次,萧不言心中生起名为后悔的情绪。
此时此地,能够让他倾诉情绪的竟只有一个公仪仇。于是萧不言微微侧身对他道:“从她出生后,我就该时不时回来看看她。”
这样也能早日察觉这座山庄里埋藏的秘密,早日让皎皎走出牢笼,早日让公仪仇停止无意义的复仇,好挽救一些无辜者的性命。
公仪仇没有理他,控制着轮椅转向自己常住的院子,一旁的钟越见状忙上前为他推轮椅。
山庄外已经安排好了看守的人,于是萧不言没有再管他的去向,而是径直走向了萧景姝住了十余年的留芳阁。
来此查探的暗卫给过他山庄地图,他早已将布局记得清清楚楚。
室内陈设很是寻常,靠近回廊的窗下摆着一张书案,案上的砚台已落满灰尘。书案两侧立着樟木书架,架上书籍不多,几乎全是萧景姝十余年来练习过的字画与做过的功课。
萧不言拿起最上面的字帖,见是极其端正的簪花小楷,又将字帖放了回去。
她素日里不爱写小楷,一直写行书。
萧不言又去看另一架上的画轴,一阁一阁分门别类整理得极好。他最先看的这一阁画的全是巫婴,从她少女时到如今的样貌全有,足足二十几幅,笔触细腻自然。
其余较多的是一直留在山庄里的老仆。萧不言看出萧景姝在初学画时就在画这几个人了,一直到她去岁离开这里,一年一幅,岁月光阴尽留纸上。
其余更少的是公仪仇和他身边的人,以及这些年教过她琴棋书画等的先生,每人或一幅或两幅,只一个钟越有四幅。看得出没有画老仆时用心,更比不上巫婴。
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二十余人,这便是她十余年来见过的所有人了。
另外半架子全是景物,无外乎这山庄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画的最多的是正对着窗的一棵杨树,最新的一幅落款是前年腊月,光秃秃的枝干,扑面而来的死寂,唯有用朱笔圈出的十来个圈显得不同寻常。
上书:较去岁新增枝桠十六。
萧不言沉沉吐出一口肺腑间的郁气,将这些她显然画得很无趣很不痛快的画尽数放了回去,却在最底层发现了一幅纸张发黄、显然很久没打开,几乎被塞进书架最底层的画。
他轻轻拂去灰尘,慢慢展开。
上面是比如今年轻十来岁的韦蕴,笔触很稚嫩,画中人的眉眼却很是鲜活。纸上略有凹凸不平、水迹蒸干的褶皱。
一点一点,似是泪痕。
萧不言把这幅画同巫婴的那些放在一起,打算一同带出去。
撩开竹帘,他又进了她的闺房。铜镜蒙尘,妆奁里也未有什么贵重之物,不过几根木簪银钗。床也不大,三尺宽而已,连挂幔帐都显得多余。
萧不言坐在这张略显逼仄的小床上思忖片刻,伸手去摸了摸小床另一侧紧贴着的墙壁。
果然有刻字,字迹很浅,应当是用木簪刻的,密密麻麻全是计数的“正”字。萧不言胆战心惊地摸了许久,才在床缝间找到几个刻意加深过不知多少遍的字——“遇见阿婴。”
这一面墙上记得是皎皎遇见巫婴的天数,她的人生从救下巫婴那一瞬开始转变。倘若没有巫婴、没有巫婴带给她的东西,她一辈子都无法挣脱这座牢笼。
最后萧不言走上了二楼,推开了最大的那扇窗。
这是整个山庄里最高的地方,站在此处,可以看到山庄外绵延的群山,高飞的鸟雀,也可将山庄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四四方方,一隅之地,逼仄不已。
窗台和窗框的中央微微凹陷,像是有人经年累月坐在此处形成的痕迹。萧不言心道,这里应当是皎皎最喜欢待的地方。
不过应当也是她最痛恨的地方,每一次坐在这里远眺,她或许都会生出被束缚的痛苦。
好在如今她已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