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爷紧抿住嘴唇,像是立即便要跳起来动手,然而坐在原处瞪了他片刻,忽然将脸偏过一侧去,说:“我那时病了。我不信。”
紫袖听他的声音嘶哑,积攒了多时的愤懑怀疑,都堵在胸口,再也发不出火来。朱印放开了他,站回亭角轻轻说道:“王爷知道凌云山出事,就病倒了。我去探过消息。”
紫袖看了看朱印,仍是一脸淡然和坦荡。他慢慢坐下,迟缓而僵硬,一时不知该说甚么。他怎会不明了这种心情呢?换成他是六王爷,自然又想去,又不敢去——只要去了,就是真的了。可若非亲见,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便能永远回应一句“我不信”。况且,那种身心都像泡在油锅里的煎熬,“病了”这两个字,哪里说得尽。
只要与展画屏有关的事情,他都能刹那间了然于心。
可他替展画屏不值。他觉着展画屏很委屈。
他盯着桌面,已被六王爷拍裂了,自己那一巴掌虽然无力,想必也让这道缝隙更深了些。他忽然瞧见六王爷身前的桌沿,有一滴圆圆的水迹。再看他侧过面孔去一直不扭转来,便都明白了。
紫袖喉咙有些热。茶碗砸碎了,没有水喝,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病好些了么?”六王爷道:“两三个月上好起来的……你乱瞧甚么?”紫袖瞥着地上碎瓷,心痛道:“茶也罢了,这碗很贵罢,砸了可惜了儿的。”
六王爷怒道:“我家的,我就爱砸,你管呢?”顿了一顿又道,“山上如何了?”紫袖便道:“大师兄和山上通过信,现在应当还是陆师叔主持大局,太师父他们也还不曾找到。”
六王爷便嗤道:“你们师兄弟,简直一对脓包。从小跟着展画屏,竟没学会当掌门?”紫袖从未细想过这事,看他面对着自己说话了,便道:“他又不教这个。”六王爷道:“整日在一处,看也看会了罢?”紫袖苦着脸道:“他常常要出去的,整天狼奔豕突……好不容易回了山,也总是读书读书读书,练功练功练功,笨蛋笨蛋笨蛋。”
六王爷像是深觉有趣,蓦然笑了起来。紫袖看着他瞬间缓和了许多的眼神,突然看出了些甚么,便道:“王爷也给我讲讲从前的事罢。”六王爷唇角尚未落下,眼睛已冷了,问道:“你有的是工夫跟展画屏说话,怎没自己问去。”紫袖道:“无论我怎么问,他甚么都不肯说。”
六王爷眯缝起眼睛,紫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被他看得浑身难受,只觉同他多相处一刻,便多别扭一刻,实在不想再谈,便道:“我先回……那个,告退罢。王爷救命之恩,日后定然相报。等过两日,我便先回池县去……”
六王爷不耐烦听,打断他的话道:“等甚么日后?我救你一命,你此生便拿命来还。进了这个门,还想走么?从你睁眼那一刻起,就是我王府一条狗,听我的话,办我的事。没有本王允可,你哪里都不许去。”
紫袖听他忽然又自称“本王”,只觉莫名其妙,看着他满脸的倨傲冷漠,又是气,又是纳闷,问道:“你留我在这里有甚么用?我甚么都不会了,白白吃你王府的饭。还不如真养条狗,能多派上点用场。”
六王爷听他这话,微微皱起眉,又吁了口气,半晌挤出一丝冷笑道:“你委实没甚么用。从前有些微末功夫,如今就连那点三脚猫本事都涓滴不剩了,只能勉强做条走狗。把鼻子耳朵都尖起来,哪里有风吹草动,你就给我去验看清楚。”看着紫袖反感的模样,像是越瞧越不顺眼,恨恨地道,“也不知你从前那点心思是从何处来的——展画屏是你师父,你要他不顾伦常,被天下人耻笑?你又有甚么?既甚么都没有,他为何要瞧得上你。”说完不管不顾,站起身来竟走了。
紫袖被他突如其来一通抢白噎得气短,干瞪着眼,看着他的背影走下了小丘,再走一段路,被众人迎着远去了。
他脚下驾着云一般,飘飘忽忽地回去,夜里便又做了梦,竟当真梦见了展画屏。在梦里,展画屏尚年少,身前站着小小的自己;下一瞬他转过头去,那处已经没有人了。紫袖心口如被重击,爬起来就往外跑。外间守夜的侍女惊跳起来,紫袖顾不上她,站在门口喘粗气。他想起自己曾做了噩梦,像这样跑去凌云阁,如今凌云阁尚能修葺,展画屏又在哪里?
过去半年多无数个这样的时刻,他都忍住了。今天是因为六王爷吗?一句话刺穿了他的心。“我甚么都没有……”他望着漆黑天幕,不断重复着。马婶子说过的话又在脑中回响:“门不当户不对,怎能得了好?”若说登对,王爷跟展画屏,才真叫相配。因此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格外扎人。若留在王府,还不知要忍受多少回。
展画屏,我该怎么办?
起风了。花瓣在黑夜里静静飘落,飘过脸颊,落在脚边。紫袖坐在门槛上,再也动不了。
胸口有甚么在一抽一抽,抽得很疼。他蜷缩起来。展画屏是他的师父,那又如何,他知道啊。他喜欢他的全部,想念他的全部。有他的那些时光,将心里填得很满很满,满到能撑着他走到现在,尚能继续向前去;可是一旦发作起来,又很痛很痛,痛得让他不想呼吸,不能动弹。
次日早饭后,紫袖便打听王爷寝殿怎么走。那侍女正为难时,幸好朱印来了,带他径直走到一处小巧院落之外。紫袖看门楣上题着“梅苑”,六王爷正在院里逗弄一头仙鹤。
他刚要走进院去,六王爷头也不抬,低声喝道:“站着。”紫袖便站在院门口,不再向前走了。六王爷又问:“做甚么?”
紫袖便道:“做你门下走狗。”
六王爷似是满意了,侧过脸来瞧着他,微笑道:“还没蠢到家。”紫袖看着他深长的凤目,也笑笑说:“王爷也怪可怜,只能从我这里打听一些我师父的事。把我留下,倒方便得很。”又道,“只是新养的狗,总也要先给块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