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一看见米粥,顿时勾起一些不怎么美的联想,匆忙掏出药瓶,倒出来一颗药丸含了。杜瑶山又冷笑道:“养生得很。”紫袖便将药瓶朝他让了让,杜瑶山翻一个白眼道:“都验完尸了,要这作甚。”
紫袖忙问:“验出来甚么?”杜瑶山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边吃边说:“没甚么,新鲜砍死了呗。”
带回来的人交给刑房,杜瑶山也没有再提。连着数日,紫袖路过肉铺食摊,凡生肉生血,乃至熟的下水一概不敢看,都是目不斜视,匆匆走过。自己心里却深感内疚,一日晚间回去便在册子写道:“做这行不看不行。你总说我不学无术,明日起我要改的。”次日果然从熟食开始看起,忍住了肠胃翻腾,再逐渐站到肉铺去看人分割屠宰,辨认骨肉五脏。
杜瑶山在远处瞧见他一拳抵着腹部,看到淋漓处还拿出药丸子来吃,只觉好笑,也不管他。后来见他开始去找衙里的仵作,才将他拉到一边问:“你要作甚?”
紫袖道:“我须得学这些。”杜瑶山嘬着牙花子道:“也不是整天都有砍死人的。”紫袖说:“下回再遇上,我就能有用些了。”
杜瑶山似笑非笑地道:“你既是误打误撞来了,又何必当真。”紫袖道:“我误打误撞,所以许多事都不懂,你能不能教我?”杜瑶山道:“我凭甚么教你?”转身走了。
紫袖只得又去找仵作。衙里的仵作姓单,手底下都是些人命大事,为人倒是整天乐呵呵的,便被满院都称作“大善人”。紫袖见他成日里无论对谁几乎都是有问必答,便去找他问些事情,最要紧练练胆子;从大善人那里出来,一身冷汗,便去巡街。
时近除夕,人心懒散,连叫卖的也不甚起劲。偷儿都出来找活计,捕快需比平时更警醒些。果然巡到人多处,人缝里见一只手正在伸出,要去掏人钱袋,已经摸到了袋口。紫袖一步赶上,将那只手捏住,向自己一拖,不费力便拖出一个人来。
这人甚是瘦小,比紫袖矮了一个头还多,半低下去的脸上闪过三分惊惶,紫袖威吓道:“往哪里掏?”
那偷儿打量几眼,瞧他面生,便笑道:“官爷可是看错了?哪里掏甚么来。”紫袖知道他想抵赖,总算也没偷成,年纪又小,便只想说他两句,问道:“我可都看见了。你叫甚么名字?家住何处?”
那偷儿吸吸鼻涕,道:“白霜。黑白的白,霜降的霜。住在南城外大杂院。”紫袖一听,不禁笑道:“你这名儿起得真好,白露为霜,果然白。”他看那白霜手脸都是极白,旁人皴了发黑,他只红彤彤的。
白霜看他肯笑,说话也不腻歪,心里一宽,也跟着笑道:“官爷,得空儿来坐坐。既没事,今儿我先走罢。”脚底下便想退走。
紫袖只拖着他问:“你拿人钱袋子的事儿还没说呢。”
白霜便皱了脸央告道:“官爷哎,不是没碰上么?我眼不好使,看着以为是自己的呢;手也不好使,本来照着自己袋里掏,却放错了地方,下次不敢了,不敢了!”声音越说越大,竟喊叫起来道,“官爷欺负人啦!当街诬陷,屈打成招啦!”随之如一条水草般向紫袖身上缠来,一边放声哭着,一边拉住他衣衫朝地下滚。
紫袖靴头衣摆顿时沾满尘土,周围无数目光也投将过来,不由满脸尴尬,连声说:“你起来,起来!”
白霜丝毫不为所动,闹得更欢,只叫:“你赶我走,我偏不走,我好好儿的,大年下被你红口白牙叫小偷!”又直呼“天何在”。
已有人议论起来,紫袖急得出汗,见这白霜赖皮混闹,脸上却一滴泪都没有,顿时生出三分气:看他不过十三四岁,与自己师弟师妹相似,却又这般没个正经,当即伸手将他提起来扛在肩上,三两步走到背人的拐角,却不放他下来。
白霜本来见他话软,没想这人竟然轻轻松松就把自己举这样高,有些发慌,出言央求道:“官爷别摔我!我方才一时糊涂,官爷没冤枉我!小的知错了,知错了!”说着便去拍自己脸颊。
紫袖听他说得害怕,也发觉他衣衫单薄,触手一把骨头,瘦削可怜,远不如师弟师妹高壮,心里不免一软,将他轻轻放下来问:“你没饭吃么?还是有谁胁迫于你,逼你偷东西?”
白霜见他不打不骂,又不把自己捉走,便道:“没人逼我,我我也不是偷儿,是想买那个鱼。”说着一指不远处的饭馆。
紫袖一看,一道大门上挂着“聚胜楼”的大字招牌,眼看要过年,自然妆点得金碧辉煌,门口贴着一条红纸剪的大鱼。他听衙门里的人说起过,知道此处是城里老饭庄,有一味“多福多寿鱼”最是出名,口彩又好,一年到头都有人来吃。只没想到白霜竟然为了道菜便要行窃,又想起徐五所言,当下一丝笑模样也没有,板起脸道:“不过是条鱼,你便没骨气了?若饿了要吃饭,如何不去做活?一天三顿都靠偷,早晚饿死了。”
白霜道:“官爷,不是这个儿。”突然气鼓鼓地,“我们院里有个老奶奶,没几天好活了,死之前就想吃口这个,我哪来的钱买?做活做活,到了年关都要歇业,壮大汉子都没人要,我伸伸手就有活做了?”
紫袖看他身上缝着几处补丁,袖口油光锃亮跟铁打的一般,一张满月脸儿原本应当挺水灵,也隐隐瘦出了骨头印,便知他所言非虚。看看饭庄子里里外外也没贴着菜单子,便问道:“这个鱼要多少钱?”
白霜一听,忙伸出两个手指头笑道:“两钱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