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淡云轻叹一声,说道:“我对着他笑惯了……你不喜欢么?唉,从前都是冤孽罢了。腊月里那回,实不相瞒,那日雪中见你策马疾走,我不禁神为之夺,他……咳,你师父听说,便……便不高兴……”说着俊脸一红,声音也渐低,依稀可闻,“他便与我赌气,我送来的镇魂丹也不接……”
紫袖听得一颗心往下直坠,硬是不要信,暗道:“说是快十年,展画屏下山都做些什么,我是无从得知,这段是非便连大师兄也未必晓得。他若是蒙我,我也无法向展画屏求证——他决计不肯告诉我的。权且试试这姓陈的。”便问:“那他发作时,却是何种症状?”
陈淡云斩钉截铁地道:“掌摧五内,自手太阴肺经始,至少阴肾经、厥阴心包经、少阳心经等各路经脉,渐次侵入。有那回雪镇魂丹,便能护心保脉,导气归虚;现下无药束缚,掌力破你师父的凌云山内劲,必致真气无序,力不归元,同时脉象大乱,是也不是?你若探他大陵、内关、曲泽、天泉一路诸穴,尽皆狂跳,触手灼热,是也不是?内息不平,胸口膻中穴憋闷不已,心肺受损,气血翻涌,呕血成升,是也不是?他也必不会让人切脉看视,你想细探,他必拒绝,是也不是?”顿了一顿,带着委屈道,“他只会说是岔了气。”
紫袖已然呆了,听他说得每一条都正正切在了点上,一时百感交集,悲酸不已。甚么练功分神,甚么走火……他头里嗡嗡作响,听见自己说:“药在哪里?”陈淡云伸出手来,手掌里一个白玉盒子,四围贴着纯金封条,又说:“这药来得不易,他既不肯吃,料定发作时痛苦万状,想来你们师兄弟定会下山,我便没走,一直等着。只要能压住他的……”却不再说,咬住下唇,默默不语。
紫袖接过玉盒,在初夏的风里依然触手温润沁凉,此时心也早已如这玉盒般凉了一半,吸一口气,道:“我求他吃了便是。”陈淡云感激地道:“你别让他知道,将药统统碾碎,掺在饭菜里吃下,也是一样。”
紫袖揣了药盒,行尸走肉一般向回走着,心里的几件事却都有了答案。展画屏对陈淡云的神情,陈淡云的心意,展画屏突然像是懂了自己的心事……再思及当夜他便亲了自己,兴许也是与二人置气密切相关,又是甜蜜又是苦涩,一时间萦绕于怀,挥之难去。山上这段熟悉的路,却走得不知长短,再抬头时已到了大门口,便把心一横,先让他吃了药再说罢。刚要去凌云阁,又想起陈淡云的话来,心里气忿忿地想:“既然能掺在饭菜当中,我当然不让展画屏知道陈淡云送了药来。能治伤就是好的。他二人有旧又如何,我才不要搭这个线。”看着也快到晚饭时候,当下拐去膳堂。
膳堂每日有人将饭菜送去给山上诸位师长,只有各门下弟子自行前来用饭。紫袖径直去找给展画屏送饭的老张,却有厨子答道:“今日有道清补的汤,却得热些比凉些好吃,是以走得早,老张刚出门去。”紫袖连忙从送饭的小门出去追,果然见他提着食盒在前头,终于赶在凌云阁门口叫住了老张,接过饭菜来,只说自己顺便捎去。老张与紫袖也是熟识的,省了这一趟,笑着走了。
紫袖心知展画屏此时已在书房了,便蹑手蹑脚绕了些路,刻意不走书房门口。展画屏不在书房用饭,只在旁边一间小厅里吃。紫袖知道展画屏功力深耳朵灵,也不敢真在隔壁下药,便又隔了一间房,溜进去将食盒放下。
打开看见饭菜之外果然有道热汤,却是放了羊肉,他心里大喜道:“好极,好极!羊肉气味浓郁,烹制再加香料,便有些药气也吃不出来。将那回雪镇魂丹掺在里头就是。”便伸手去掏药盒,堪堪拿在手里正要去揭封条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道:“作甚?”
他吓得差点跳了起来,飞快将药塞回内袋,同时回头一看,展画屏正站在门口。紫袖看见他,眼前便闪现出那些血来,见他除了面色略白些,言行却浑若无事,眼神里也恢复了几分素日的冷淡,便急着问:“好些了么?”
展画屏道:“不要紧。”又看桌上食盒。紫袖便道:“我替老张送饭来,怕是把汤洒出来些,先打开看看。这就拿过去。”展画屏道:“在这里吃也是一样。”紫袖便将饭菜都拿出来摆在桌上,心里想:“说不得明天再掺就是了。”
展画屏却冷不丁地问:“他骑白马还是黑马来?”紫袖道:“白马。”随后一惊,心道不好,连忙补上一句,“白马黑马咱们山上都有,你问的谁?”
展画屏又看那饭菜,问:“那是甚么?汤汤水水的。”紫袖见他没有再追究,自忖毕竟药还不曾投下去,只给他咬死不认就是,心里略宽,便答道:“膳堂做的清补汤,你喝一点罢。似是有些羊肉,是以气味重些。”
展画屏点点头道:“你吃过了?”紫袖见他问起自己,心花怒放,自然三日不知饥馁,便道:“我待会再吃。”展画屏又道:“那药叫什么名字?”紫袖道:“回雪镇魂丹啊……”看着展画屏犀利的眼神,突然醒悟,“啊!”惨叫声中,内心无限后悔,却知道来不及了。展画屏道:“真是笨得要命。”转身拂袖而去。
紫袖一边恼恨自己,一边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回了书房,此时也顾不得是在替陈淡云做好人,手探进怀里去掏药盒子,低声求道:“你吃了罢,那药……”碰到那玉盒,心里此时才一震,呆呆地道,“这不会是毒药罢?”一身冷汗忽然就落了下来。却听展画屏道:“他应当走不远,你追上去还了他。还不回去便不用回来了。”
紫袖一听,登时吓得将手抽了出来,脚不点地跑出阁外,连忙飞马去追。刚下云起峰不远,果见陈淡云一人一骑在那里慢慢走着,雪白一道背影缀满了心事。他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叫道:“陈……陈先生!”陈淡云听见他的马蹄声,便站住不动了,紫袖眨眼间便驰到他面前,将盒子原封不动递还过去。
陈淡云也不多问,抓了盒子便扬起手来,眼看就要向山谷中抛下。紫袖不想这人竟如此意气用事,匆忙道:“别啊!”见他望了过来,眼中满是狠毒怨愤之色,惊骇之下过了半晌才说:“这药如此难制,莫就轻易丢了。”心里想:“展画屏让我还来而非毁去,想必不是毒药。这人也当真富贵。就算他家里不缺这药,单冲这只白玉盒子,也不该随手丢弃。”却不敢说出来。
二人各有各的心思,陈淡云看着山谷,忽然冷笑数声,收回了手,策马扬长而去。
第7章大梦初醒(7)
紫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本来若是看他碰个钉子,必定欢喜得手舞足蹈,此刻因为事关展画屏,竟是担忧中添了疑惑。又想展画屏严词拒绝的模样,貌似二人之间也不全然像陈淡云说的那般……挂念一起,便立即返回。
展画屏并未多说甚么,晚饭后无事便回清溪小筑去运功,随后会再回书房来。紫袖也只能不提,却兀自心焦,想到他运功至少要一个时辰,心里一动,一咬牙便悄悄溜进书房,轻手轻脚翻看他案上的东西,以期寻找哪怕一点线索。
凌云阁向来晚饭后便悄无人声,此时已甚是安静,他生怕被人发现,不敢点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将可疑之物就着窗外的微光看看,再放回去。
看了约有半个时辰,天光渐暗,他从案上翻到书柜,甚么都不曾发现,眼睛却酸了,再回头取书时便有些晕眩,一头磕上书柜角,“哐当”一响,顿时疼得眼前一片星光灿烂,差点喊出声来。又深惧被谁听见,当下屏息凝神,听得无人路过,才松了口气;这一日折腾得心潮起伏,此时失望已极,便觉疲累不堪,慢慢揉着头,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