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踏着暮色拐回果子胡同,已过了晚饭时间,十分安静,也没有人走动。今日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战,却将魔教痕迹抹去了,他一时有些惆怅。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在距离数步的位置看去,自家院门开了一条寸许宽的缝。明明记得走之前将大门紧闭锁好了的。麻药劲儿过了,他不顾伤处还痛着,瞬间捏紧了剑。
紫袖放轻脚步走到门前,见门锁已不知哪去了,只剩链子歪歪斜斜挂在一侧。他屏息凝神,听院中无甚声响,收回了要推门的手,向一侧挪了挪,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向下俯瞰。黯淡的院中确无人迹,几间屋子也都安静得很,看不出甚么异常,唯有卧房的门不曾关紧。他缓缓将剑抽了出来,又提气无声落在地下,一步一步接近卧房,听了听亦无响动,突然踹开门冲了进去,将手中长剑舞了一团剑花,喝道:“是谁!”
夕阳残余的斜晖照进房中,甚么动静也没有。他又去书房厨房,并院子角落,统统细看一番,此时已近夏天,院里干燥平坦,既无落叶,又无雪尘,自然不见任何印痕,只捡到了被撬坏的门锁。他当即返回卧房去,看大柜子被打开过,忙忙开了柜门,却见衣裳被翻得乱七八糟,打眼便知有几件料子好些的袍子被偷走了。柜里叠放的被褥也被动过,许是不易带走,并未缺少。费西楼给他买的一双新鞋,并抽屉里的一点碎银,也都不见了。
紫袖看东西被翻乱了,急得直向深处掏摸,后来索性将全部衣裳都拽出来扔在地下,一寸一寸去寻,却一无所获。又在柜里上上下下翻了一遍,最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寄展獠书》也不见了。
他心知自己向来将其藏在衣柜当中,应当卷在衣裳里被一并带走了,直是难过万分,喃喃地也不知跟谁说:“你要东西便拿,我的册子,我的册子……”又见床铺也有些乱,忽然跳了起来,掀开枕头被褥,看床板上赫然放着个油纸包,才略微宽心些,打开瞧瞧,那本《别离剑谱》还完好无损地包在里头,不由松了半口气。只是心中依然不甘,将床下柜底仔细寻过,书房厨房也都找了,除了发现其余物事也丢了些,却哪里又有《寄展獠书》的影子?
他甚至出门在左近地下看过,只求那人偷了东西,走路一个不小心,将册子掉在地下;或者发现衣裳里头有本簿册,丝毫不想要,随手抛在门口墙根。他带着希冀找遍了附近,还是没有。
紫袖犹如丧家之犬般回到院里,这才不得不承认果真是遭了贼。财物丢失,他都不在意,只是《寄展獠书》不见了,委实令他一时难以接受。天色渐暗,他坐在桌边,也不点灯,对着空空的院落道:“这怎么办……那里头是我这半年来,半年来……”思及自己满满的思念或许即将被一个陌生人随手抛掷在未知的角落,被人踩踏、焚烧,被污水浸烂,被动物撕咬,登时心痛如割。那里头虽没有展画屏的名字,每一页上却都写了许多个“你”。他捂住脸道:“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不再写了。”
天黑下来,紫袖心中乱成一团。他喝了些水,吃了药丸子,备了点药在床边,再将门户查看数次,关得紧紧的,裹起被子来捂住自己。
伤口火烧火燎,他迷迷糊糊地,不知是困还是累了,心里有甚么像在撕扯,快要跳不动了。他双唇止不住地颤抖,极小声地念叨:“我,展画屏……我杀了人。”
当夜果然发起烧,兴风作浪,在梦里说着胡话醒来。他自己灌下药去,看天还没亮,又埋头睡。
杜瑶山一大早便翻墙进院,拿着煎好的药,没敲开卧房的门,正抬脚踹,却见他幽魂一般将门开了。杜瑶山劈头盖脸道:“知道你家里有药,也不能不拿大夫开的罢!”见他一脸哀鸿遍野,又皱眉道,“你是忘了罢。”
紫袖接过他手里的药,一口气灌下去,软倒在桌边。杜瑶山将他扶回床上,紫袖却指着他带来的粥,不肯躺下。杜瑶山估摸他连只鸡都没杀过,瞧这副模样,昨天必然不好受,不想他竟精神渐复,也奋力进些饮食,心中称奇。
紫袖也不肯休息,照样去了衙门当值,却不时垂头丧气,刘四、徐五轮番劝他一阵。杜瑶山后来才听说他家中进贼,自然数落完了又是一通谆谆教诲,见他似是没听进去,没活做时便只晓得在那里气虚志短,竟然还对着虚空喃喃自语,越看越心烦,免不了呵斥两句。紫袖就把脖子一缩,幽怨地对着墙角。
不过两日,王知县忽然传人,杜瑶山顾不得再骂,叫着紫袖骑上了马朝北急赶。二人到了北边城墙根,背着街一片小小院落挤挤挨挨。适逢暮春时节,刚过正午,本应是饭后歇晌之时,有一户门前却已围着些人,在那里指点叫嚷:“这个模样,该是魔教来灭门了罢?”
杜瑶山和紫袖对视一眼,上前将人驱赶尽了。院中住着夫妇二人,只是被利刃割颈,都已断气。丈夫倒在院中,妻子倒在屋里,桌上还摆着吃完未收的盘碗。稍歇便有刑房的人跟了来,将尸首完毕带回衙门。
杜瑶山又仔细问过报官那人,吩咐捕房众人或守住案发小院,或寻找线索,捉拿嫌犯,却是连着七八天不曾寻到一根汗毛。
紫袖跟着守了几天,也没甚么收获,便和杜瑶山二人边走边嘀嘀咕咕地商议。走到县衙门口,天色渐暗,薄暮冥冥,只见石狮子旁有个人孤单单地站着。听见脚步声响,便向他们望过来,像是在搜寻甚么。
杜瑶山刚觉得可疑,正欲责问,定睛一看,这人一头黑发随意束着,一双桃花眼澄明如同秋水,风止亦扬波,顾盼总含情;身上穿着件半旧白衫,虽负着把长剑,却是无限清俊,三分风流。他一时想不起城里何处见过这般人物,直以为是画中剑仙跑出来了,不禁将呵斥之词尽数咽了回去。
紫袖却嗷一声窜出,连声嚷道:“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来了!我可真想你!”饿虎扑食一般飞了上去。费西楼一见他,眼泪都要流下来,拉着手只一迭声感叹:“你如何瘦成了这个样!这是在哪里晒的?怎么黑了这许多?我方才都没敢认你!”
紫袖眼中连日来的阴翳扫去一半,抱着他又叫又跳,欢声道:“哪里瘦了,我饭吃得多,力气也长了!你看我不也长高了么?”费西楼细细打量一番,见他果然是长了寸许,竟与自己一般高了。又看他穿着捕快的袍服,靴底生风,动作利落,是个大人样了。却依然忍不住掐着他的脸道:“孤拐上的肉都没了!”
紫袖只朝他嘻嘻笑,又道:“你吃饭没有?我请你吃去!我领了银子的。”费西楼早将他过的日子想得其惨无比,心疼不已,哪里还肯让他掏钱,当下便说:“胡说呢,我带你吃!你要吃甚么?烧鸭子想吃么?要不烤羊肉罢,好不好?不嫌热咱们就吃锅子去?”
杜瑶山在二人的欢喜之外,小心翼翼探过头来道:“不如……小弟做东如何?”二人这才想起还有他在那里。紫袖搂着费西楼,回头道:“你怎么还没走?”西楼知道紫袖职级甚低,这必定是个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便将紫袖从身上剥下,上前半步,微笑道:“这位官爷怎生称呼?”
杜瑶山拱拱手道:“在下杜瑶山,是这里的捕头。阁下是紫袖的师兄罢?数度听他提起,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好表人物。都算是自家兄弟,你我也不必见外了。”西楼见他爽快,便还礼道:“在下费西楼,是紫袖的同门大师兄。我这傻弟弟甚么都不懂,给杜兄弟添麻烦了。”序过年齿,杜瑶山比西楼小上两岁,便以兄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