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有尽!
他缓缓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在人群中打量那老翁的背影。花有尽伪装工夫做得极好,几乎瞧不出他原本的身形,俨然就是个老翁——连那一头白发也是真的。
紫袖收敛气息,远而曲折地跟在他后头,心中兴奋难当,甚至忍不住伸手入怀,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双角鬼狮面具。上次自己惨败,花有尽必然以为他已死了;后来换了武功路数,即便再打,只要不露真面目,对方也未必认得出他,此时正是跟踪的大好时机。当下冲进没关门的铺子,买了一件棉袍,套在外袍之内,显得体格健壮了些,又将面具揣好,缀在花有尽身后。他自忖以如今的功夫,若能再在王府闷头练上一年半载,才是最好;此时急着出来,武艺虽大进了,却并未圆熟,不敢说能同他交手不败,好在跟踪并不算难事。只是怕花有尽耍甚么狡诈手段,紫袖也不敢跟得太紧,竟然始终没被发现。
花有尽不紧不慢地走进一户小院,不久便炊烟升腾。紫袖寻个屋顶守了两天两夜,连在附近买干粮喝水,也须臾留意门口。直到第三天,才见他再次出来,换了装扮,又戴上了一顶雪白斗笠。这斗笠一出,紫袖对他的身份确认无疑。虽然心知从前那顶已被毁去,却仍然不住回想起那个痛苦的雨夜,见了仇家,分外眼红。他咬住嘴唇,宁定心神,一路小心翼翼,跟着他一路向东。花有尽的习惯仍然未改,晓行夜宿,每到日落便投客店。紫袖对此倒是熟得很,一旦有数,信心大增,逐渐放开了手脚,行动自如起来。
如此走了数日,路途越发偏僻,竟跟到了海边。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海滩,紫袖见光秃秃没甚么遮蔽,自然不敢上前,只在岩石峥嵘处藏身,远远瞧着他的去向。花有尽却奔着一道崖边去了,一跃便没了踪迹。紫袖惊诧之馀,怀疑自己暴露了行迹,被他发现了;又细细回顾,自认着实跟得极隐秘。思来想去,下定决心:「大不了同他再打一场!」于是也掠向山崖。
他探头看去,此处是一道小小海湾,下头除了岩石就是水,既无山洞,也无船只,哪里又有人影?他本以为花有尽在此伏击,这下竟是凭空消失了。紫袖心道:难不成他跳进海里游走了?可也没见海面上有人有船。
束手无策之际,只得先在这里守着。他回到岩石后头,一连守了近十日,也不见有人再来。紫袖练功时要忍耐万般苦楚,自然不怕枯燥,可此时耐性虽好,却也逐渐怀疑自己当初眼花看错了。就在他犹豫是否离去时,崖边又有人闪身出现。他遥遥望着那顶白色斗笠,花有尽观望着周围,颇谨慎地远去。
紫袖再三斟酌,终于没再跟上去。花有尽身上衣衫干松,并无泅水痕迹,他此时已然确信,那山崖必然有些门道。他待周围暗下来,复又来到崖边。紫袖此前从未见过大海,这些天看着海浪翻腾,日升月落,只觉壮阔寂寥。此时夜风扑面,海水在惨澹月色下暗自起伏,唯有浪花哗哗涌来,拍在岸边。紫袖倚在一块凸出的岩石背后,打起了瞌睡。
天蒙蒙亮时,他被浪涛声惊醒。起风了。
海浪变得高而凶狠,拍碎在岩石上。雪沫纷飞,紫袖却被一处奇景吸引:只见海湾处水流涌动,海水来回撞击,表面一层竟被强劲的海风吹得飞上了石崖,犹如扯起一道薄薄的白纱帘,又像是故事里的神鸟,自下而上轻轻展开了羽翼。他屏息瞧着这难得的盛景,头脑中却霎时浮现一句话——
紫袖大为惊骇,他双唇哆嗦起来:「水,水往高处流……」他当时躺在地下,昏昏沉沉中听见低低的一句话: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不知花有尽同谁说的,当时他快要昏死过去,只以为那是梦境,自己听错了。
可如今,不就是水往高处流么?难道那句话是真的,是意有所指?
是花有尽在说接头暗语么?
紫袖看着那高崖,再也按捺不住,顶着四处崩散的水沫,攀着岩石溜了下去。从上面看,这里不算高,也没甚么特别,越向下走,巨石倒越发嶙峋。眼见没有了落脚之处,距海面尚有两三丈远,紫袖正在踌躇,却见水面之下,就在往高处飞去的水帘涌动处,似是有一块岩石,十分突兀地横在那里,倒是足可落脚。他细细瞧去,这石头藏在水下,想是平素不大显眼,此刻因水流异常,水面低了些,倒明显了。他默默想着那句话——「人往低处走」,这石头,不是正在低处?
紫袖不会游水,怕失足跌进海里,犹豫着瞧了一会儿,见海水又逐渐升高,霎时横下一条心,撩起袍子裤腿,脱了鞋便朝那块石头跳去。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的半截小腿,才觉脚下踩实了,却又左右摇晃起来。周围无处着力,紫袖借着下落之势,使个千斤坠稳住身形,方才站稳,忽闻「轧轧」声响,旁侧壁上另有块大石竟然动了起来,隐约露出条路的模样。
他内心狂喜,却见那大石不片刻又向原处缓缓移动,显是要将路堵住。他连忙跳了过去,大石在身后轻轻复位,遮住一切。紫袖好衣衫,穿过几道越来越窄的缝隙,不禁惊叹天地造化之工:眼看没有路了,石后却还能转弯。
他不时仰头望上去,错落的石崖遮得巧妙,若非触动机括,即便跳下海去,也同样一无所获。再次挤过一道岩缝时,前头有了向上的缓坡。他一眼瞧见散落的细沙上印着小半个脚印——这里有人。他的心跳得咚咚响,不知身在何处:若非认出花有尽,一路跟到这里;若非守上这些天,等到了海流变化;若非当真跳了下来,踩稳了机括……缺失任何一环,他都不会站在这里。也许这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桃花源。也许,这里就是魔教所在。
他向着吉凶未卜的前路走去。头顶也有石崖遮蔽,犹如半个山洞般阴沉潮湿。他走出几步,便摸出面具来戴上。如果这里当真是魔教大本营,戴个面具想是总不会犯错。
走过长长的通道,周围逐渐干燥起来。紫袖抽抽鼻子,甚至隐约嗅到了花香。绕过最后一方大石,他当真傻了眼:自己竟置身在一所宅院当中。他回头再看自己来处,紧邻着一道月洞门,造得如同假山,曲径通幽,居然如此曲折隐秘。
紫袖稳住心神,回转身来,尚未迈步,却见廊下有个年轻男子正走过来。此时天早已大亮,四目相对,他措手不及,心中有如擂鼓,默祷起来:「里头这样大,必定不会人人都互相认得。」一边强装镇定,对那人点了点头。
男子随意摆摆手,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自顾自走了。
紫袖满背冷汗,腿一软几乎跪下,对这面具油然而生一丝感激。他打量着宅院,虽不如王府广阔,看起来却也不小,四下静悄悄地。他摸出院子,无头苍蝇般乱走,终于听见一间房里有人声,便潜至一面墙外蹲着。
屋里似是正在闲谈,一个尖嗓门的人兴高采烈地道:「……着实不容易的。」
又有一个冷淡些的声音说:「教主本来不爱吃这些补药,你用心用偏了。」
头一人便道:「你懂甚么,这菩提丹和等闲补药不同,我求了两年才求来。教主必然听说过此药的好处,不需多劝便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