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垂,坊间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像慢慢迭起的橘红潮浪,散发着独属于夏夜的温吞热气。
叶逐叙先回了自己的庭院。
自从队伍里几个修傀术的合力将两棵钢铁巨树建起来,许多人都不回值房里睡了,嫌逼仄,闷热,不够开阔,他们更喜欢头枕星河入梦,有种徜徉在浮玉大海中的踏实感。
叶逐叙是异类,永远只出现在最孤僻森冷的地方,听不得丁点吵闹。这路从外向里,越走越静,等走进小院,踩着那条鹅卵石路进屋,月光已经在身后拖拽他的影子,拽得枯长扭曲,像只豢养在黑焰中见血封喉的可怖怪物。
屋里的黑更极致彻底,叶逐叙关上门,点了盏灯。
连着几日闭门闭窗,房里黄花木梨桌的香味渗出来,混合着一点淡淡的海水咸湿和血腥气,混成类似橘子皮奇异的辛辣。借着一线烛光,可以见到八仙桌上,屏风后的案几上以及地面上与榻上都散落着纸张,有的空白,有的写着字。
剑修大概都写得一手好字,尤其他似乎还分外专注,笔走龙蛇,每一道笔画都透着剑拔弩张的勃发之意。
满屋的纸由上至下扫过去,无不洇着深深浅浅的红褐色,有的还新鲜,有的已经干涸,满目殷殷,肃杀之意盘桓不散,暴躁尖锐,无处安放。
叶逐叙将烛台静置在桌上,不知过了多久,腰间令牌飘起来,一道纯白的柔和光团旋即漂浮在眼前。独属于“门”的圣洁下一刻驱散抚平了血腥,无声强悍的意志在深夜降临此间。
门没有实形,也不会无故降临京都,这是门与身为高塔大首领的叶逐叙之间特殊的联系方式。
“为何并无行动。”这是门曳动的意识,如在水中摇晃的水藻,安谧柔和,净涤心灵。
叶逐叙略一抬首,露出瘦削流利的下颌,语调太过平静,平静得好似根本不带恭敬:“提前准备些东西,另,等您指令。”
“尽快诛妖。”
“好。”
发出此令后,光团黯淡,力量消散之前告诉叶逐叙:“十五年至,天逢大难,既带队赴人间,此间一切由你负责,当诛噩秽,修性情,悯苍生。”
叶逐叙扯了扯唇:“是。”
在光团泯散的同一时间,叶逐叙眼皮轻轻耷下,旁若无人地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瑞兽宝石匣。
这匣子在浮玉专用来储放贵重物品,可以缩大为小,封压活物,不论外间阴晴寒暑,匣里温度始终稳定宜人。有人热衷于给匣子做上独具一格的标记,或描金边,或雕花纹,或是设置各种各样的暗扣小锁彰显不同。
叶逐叙是个无趣至极的人,匣子到他手里时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
至于匣面上那条盘踞着首尾相扣的瑞兽以及由宝石嵌成的两颗眼睛,那并非他的手笔。又看得出时间当真过去许久,当初栩栩如生的兽雕已经磨没了灵气,闪闪发亮的蓝宝石光泽黯淡灰败。
叶逐叙弯腰,打开匣盒。匣盒分两层,第一层被均等地分为了十二道小格,有的空着有的丢了些东西进去。他没有多看,揭开第二层。
看得出来第二层原本也是一样的十二格,现在却被全部挖空了,注上了大半清澈的湛蓝色海水,水面上飘着条半个巴掌大小的鱼。
若这半盆水化作江洋,而鱼的骨骼扩宽,身体无限拉长,人们可以一眼分辨出来,这并不是鱼,而是一尾巨大的鲸。
在人间关于浮玉的传说里,少男少女们常驭着鲸深潜海下。
小鱼见到叶逐叙,感受到流动的空气,两眼一翻气一闭,身体瘫在水面上不动了。
叶逐叙笑了,好整以暇地问它:“是想再死一次吗?”
小鱼不得不睁开眼睛。
浮玉的鲸是由巫族自己造的,起初只是一团来自他们体内的源气,注入一点精血,再被慢慢雕琢出样子,放入深海成长,这样长出来的鲸与主人心灵相通,有灵气。
苏聆兮的鲸又比寻常的更具慧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