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奚淡淡一笑,回头让戏小青带人征用街铺灶台烧饭,再请邱县长协助腾屋安顿镇民,先让他们腹饱身暖,而后漫然道:“阁下却是勇武骁果,怎么连军中藏着钉子都不知道,不妨教教我,高世军高将军?”
高世军握刀的手背青筋悍跳,勃然变色。
胤奚已经确定,眼前这人便是六镇的叛逃首领高世军。方才城下首领的佐证是其一,其二便是,这几日他所见这支军伍的杀敌本领,除了擅打硬仗的北尉六镇兵,不作他想。
赫连朵河根本不是来埋伏他的,而是在堵高世军!他们出自关中,故在西北线设伏,凤翚营从嘉陵江潜入,所以两方各自埋伏,又阴差阳错地错开。
胤奚以为他所领的任务是来救人,实则却是赫连朵河收网放出的铒。万人生祭的消息是北庭机密,为了国体也不可能四处声张,连当地县长事前都不知,高世军一个流窜不定的叛将,从何听闻?
只能是赫连朵河在六镇军里埋了暗桩,故意放出消息,引诱高世军来援,再将其一网打尽。
“上个月在碻磝受围困的是你,还是你为了迷惑敌人留下的一支分队?好掩护主力军金蝉脱壳?”
胤奚眼底戾气渐起,笑得不轻不重,“欺我国君,以降书为儿戏,是欺我朝无人吗?”
第134章
高世军呼吸浊重,他身后的城洞里挤着满匝匝的人与马,更多的六镇兵带着一身伤疲溢到街面上。这些沉默而忠诚的战士听见胤奚的挑衅,眼中被怒火点燃,不约而同攥紧手中的环刀。
六镇军的困境,恰如胤奚所预料的那样。
高世军自前年年底煽动朔北六镇军户出走,被尉军围追堵截,坚持到上年年关,几乎矢尽粮绝。
腊月在碻磝占城抵抗的,确实是他,只不过想投靠南朝的却是他的胞弟高世伍。
他的弟弟在经过一年的转战后,渐感六镇军就如无根之木,一直在缓慢地消耗却无补给,恰此时青州放出合盟的消息,便动了心。
可高世军对大尉的统治者心怀抵触,不代表他对狡诈的南国人就有什么好感。六镇军人与大君的祖先同属一个部落,尚且被视若豚犬,而玄朝自诩衣冠正统,以“胡虏蛮狄”称呼他们,为汉人效命,是将自己的脖颈主动伸进套狼的钢索里。
要他为解一时之围,便摇动尾巴叼住玄朝扔出的几块骨头,那是做梦。
兄弟二人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临阵御敌,主将不合乃大忌,何况六镇起义军本身也非铁板一块。
许多人当初是不忿于伤亡瞒报,抚恤克扣,一时热血才随高世军叛起,结果队伍里的人越打越少,进了冬月以来,黄河冰冻千里,连粮食都没处搜掠,支持高世伍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朝廷要置他们于死地,回头表降也逃不过一死,那么为何不能投靠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大玄?反正为谁打仗都是打仗,至少南朝人答应为他们供粮,还有兵力支援。
坐困穷城本就令人神经紧张,高世军心知这样争持下去,早晚会引发哗变,与其人心不齐全军覆没,不如放想降的去降,不愿降的跟着他另寻出路。
高世伍也非背信弃义之辈,与兄长谈妥后,他命手下人竖旗烧炊,营造六镇军皆驻在城中的假象,再主动出城衅敌,暗地里一边让心腹联络青州,一边掩护哥哥带另一半人马从小道遁走。
直到在芝麻镇外遭遇伏击,高世军才想明白,恐怕就是那时,军中人心浮动,打探敌情的斥候被尉兵收买,给他带回了武阶郡生祭镇民的消息。
他身边又无个谋士,一向是所有人等着他拿主意。高世军一听有这等残暴之事,对朝廷的痛恨更深一层,当下血冲脑门,便带兵沿河向西,入秦岭出渭河,直下西南而来。
待高世军省过神来,再寻那个斥候,那王八羔子早已没有踪影了。
高世军审视着眼前俊气得不像个将军的年轻人,这里头这么多弯弯绕,他三言两语就给点破了。
他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高世军抬臂压住身后义从的不忿,自己向前迈出一步,靴底磕在地上,渗出无形的威压。
“生祭的事腊月中旬才传出,”生硬的汉话一字一顿,他目光紧逼胤奚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老子从邻郡日夜赶路都晚了一步,两国山水阻隔,你们又是怎么做到提前潜入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们救出百姓,拼死厮杀,高世军会怀疑这些南人和大尉边军之间也有什么阴私勾当。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胤奚冰冷的眼里有片刻回温,抬指点了点太阳穴。
“我朝女君智计如神,算无遗策,你朝所谓的机密,不过是她眼皮底下——”
胤奚话音忽而顿住。
尉朝决定生祭在腊月中旬……
高世军还在等着他后面还能说出什么厥词,却见一抹莫名的情绪从这男人眼里划了过去。
不过瞬息,胤奚不动声色地改口:“将军还没回答我,向青州求援的到底是谁?”
“嗤,你那女君不是算无遗策吗?”
高世军抬手截过一个凤翚兵盛给胤奚的一碗刚出锅的米粥,稀里呼噜倒进嘴里。
如果弟弟和青州交接顺利,南朝廷自然会知晓真相,他犯不着低上一头和这个出言狂妄的小子解释。
高世军扔下碗,倒吸着烫麻的舌头看着胤奚,高耸的眉弓聚拢了眼里的阴影。他沉声说:“西边什么地利都没有,跑到尽头是吐谷浑的草场,那是自陷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