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殿门口,这个双瞳异色的尊贵少年牵住母亲冰冷的手,扬脸对她灿烂一笑。
眉锁愁容的美貌妇人轻抚他的发顶,勉强露出一个笑。
尉帝由始至终未侧目看那对母子一眼,待闲杂人等屏退,他虚弱地抬起手臂,“母后,朕有一事相求……”
尉迟太后接住尉帝的掌心,看见他滑下去的寝袖下,露出的小臂上布着几块青褐泛黑的斑块。
这在皇帝服丹之前,似乎没有。
可是皇帝之前已见油尽灯枯之兆,只要能留住他的性命,无论什么法子,尉迟太后也只能一试。
知子莫若母,她一看尉帝的眼神,登时明白过来,“昨日,原来你听见那些话了……皇帝,你……当真想吗?”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尉帝嘴角噙笑,一句三喘。
尉迟太后沉默。
尉帝唇角弧度变大,笑容却带着无尽的苦涩,“母后,孩儿是如何苟延残喘到今日的,您最清楚不过。朕……不能拉弓骑马,不能痛快地在雪地上行走,也从未感受过盛夏的骄阳。那孩子……是母后亲自教养的,要承袭大统也罢。朕别无所求,只想活着,母后,行吗?”
尉迟太后沉吟不语。
“一、一万草民对泱泱大尉而言,不过一颗沙砾一滴水流,”尉帝的语气急迫起来,努力地擎高脖颈,“待朕好了,国运强盛了,才是真正有益于大尉。母后一生巾帼不让须眉,所谋宏图,不也正是为了大尉的千秋万代吗?”
“我这辈子,从未求过母亲什么事……”
“够了,不要说了。”一生刚强的尉迟太后在眼眶泛红前,迅速撇过脸,“哀家……答应你就是。”
她也算杀伐决断,随后便召来马道人,当着皇帝的面,定下生祭事宜。
尉迟太后只有一个要求,便是生祭的人口不要选在洛阳、长安周边城镇,最好偏远一些。又想,那军府六镇的叛兵着实可恶,沿黄河流窜闹乱,搅人心烦,若选六镇遗民更是妥当。
马道人号一声“无量天尊”,捏指推算半天,却道:“回陛下,回太后娘娘,大尉立国尚黑,以水为德,利在西方。依小道之见,可在西陲之地选一个城镇,为陛下献福。”
浓馥的龙涎香在暖殿中氤氲不去,尉帝满意地轻阖眼皮,仿佛睡着了。
……
瑞雪兆丰年,北国的这场大雪一直从年前下到新年,天南地北的人,都沉浸在喜庆的过年氛围中。
芝麻镇的百姓也是如此,家家户户的门前换上了新的桃符门神。
这个仅有一万余人口的小镇,放在整个郡里算是穷乡,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呢,无非是富裕的包肉馅,拮据的下菜馅。没钱买炮仗的,也能听邻里放个响。
初五这日清早,鸡才鸣叫,镇子上的两条主街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那是镇上几户姓张姓李的乡绅老爷家,争先恐后地破穷迎财神。
左邻右巷的孩童,穿裹着或新或旧的棉袄,踩在满地碎红纸上拍手唱着吉祥话儿,说不准就能得到富户管家打赏的几颗铜板。
一群半大小子不怕冷,裹着夹衣跨坐在对面的断垣上嚼甘蔗,等着看大宅门里娇滴滴的女眷一会儿从前门出来,乘轿去上香。
干啃干等也是无趣,一个矮个子和旁边的高个闲聊:“小剩哥,过完年你就要应征当兵了?”
被叫作小剩的半大少年吐掉嘴里的渣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像老张家这样有钱的,能拿钱顶塞,像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就得去充数,还得自带干粮。”小剩大嚼了一口甘蔗,再“呸”地吐掉,用一种市井老成的口吻说,“你们知道吗,南边的政策比这边好多了,征兵就发钱,每人每月二百钱,这还只是杂兵,前线的兵士更多!”
少年口中的“南边”,便是玄朝。矮个子眼前一亮,“啥,发钱?”
一月二百钱,一年不得有小二十两啊,他爹和祖父一年打木活也挣不到这些……“骗人的吧?”
“这算什么?”墙头另一个穿着夹棉细布袄的少年接口,“听我做行游商的二舅说,那边还能女人考秀才呢,只要考中了,家里的兄弟就能免征!要不怎么说,女人当家也有好处呢。”
谢澜安的大名广传南北,她摄政监国的消息也早已不是新闻了。北地的黎民一向在尉迟太后的统治下过活,并不把女人治国看做奇事。少年们说笑未完,东头大广场那边,忽然响起一阵紧密的敲锣声。
“芝麻镇的邻里……到大广场集合……朝廷发放粮米……”
一道竭力喊召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小剩听出那是里长的声音。
他把手里的甘蔗屁股丢进雪里,招手,“看看去!”
这方圆不过十里的镇子上只有一个大广场,就在白水陂旁边。少年们赶到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随着锣声震天,还有更多的镇民互相通声,陆续聚到广场前,人人好奇张望。
有人说:“以前可从没有过种好事,真的发粮米吗?发多少?”
有人问:“二柱家的,你是里长的姨妹,你知道信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