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眼前可用的人不多,谢澜安控制了中书省,但到底皇伯父与大司马还在京中,谅谢家还无法一手遮天。当务之急只在于,他要如何将命令传递出去。
从前陈勍最信任的心腹是郗歆,可一想到郗家二郎钟意谢含灵,皇帝便不敢冒这个险了。
而这名他钦点的黄门侍郎,为人聪明,屡有奇文,说不定能助他一程。
楚清鸢闻言默然片刻,竟掀袍跪下了。
陈勍眼皮轻跳,“何意?”
“兵法言形随势动,方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不可挡也。臣虽不知陛下与谢中丞之间发生何事,谢氏何以突然生变,”楚清鸢眸色深沉,揖手道,“但禁军至今守宫门而未寸进,谢刺史尚且向宸内请旨,便是谢氏还没有立时变乱的意思。当下最好的法子,是请陛下暂忍心火,遂谢氏之意,方可解困城之围。”
他说谎了。
楚清鸢知道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按他推断,之所以出现这场变故,此前的议和分歧是导火索,而皇上必然对郎主做出了不可扭转之事,方使郎主强横地兵戎相见。
再结合那日绾妃早产,谢澜安随即调兵封宫,可想而知关节多半在男女之事上。
陛下对谢澜安生了情,此事楚清鸢早便察觉了。
他为了澄明忠心,不能在这件事上多嘴,所以一直在皇帝面前装糊涂。但是他曾委婉地提醒过皇帝,用谢澜安的上策,是以她来制衡大司马,这便是暗示皇帝分清公私。因为楚清鸢了解的谢澜安,绝非一个愿意被收入椒房金屋、随便嫁人生子之人,一旦惹恼她,她是有能力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的。
可是年轻的皇帝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没有咂摸明白他的意思。
“放肆!”
楚清鸢这番话引发了陈勍的震怒。
皇帝忽然觉得荒诞不解,谢澜安究竟有何魔力,为何他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向着谢澜安说话?
“尔让朕低头,低头跟谢家认错?照你的意思,朕是石,谢澜安是山,朕要滚落何处全由她来主张!”
陈勍忽然想起上一次,他询问楚清鸢对伪朝是战是和,是何看法,当时楚清鸢虽言辞圆融,但言下之意却也是不赞同议和。
他满腹邪火一下子找到了由头,重拍书案:“你心中是不是觉得,朕有今日之危,全赖朕咎由自取?你是不是以为朕与北边议谈是错的?你说!”
楚清鸢跪得笔挺,深黑的眉睫掩着不卑不亢的目光。
面对天子的雷霆之怒,说两句曲意逢迎的话,当然容易。可楚清鸢自认不是佞臣,他用心考取功名,是为辅弼天子坐稳这大好江山,是想为政通人和尽一份力的。
楚清鸢镇定自若道:“请陛下息怒静心,听臣一言。自古明君内中国而外四夷,夷狄如同贪得无厌的毒狼,只能以力降之,不可轻纵锁链。
“陛下执意和谈,是一过;谢氏偏激围宫,亦是一过。然恕臣一句大不敬之言,强臣弱主便是如今大玄的现状,殊不知北尉一纸和书,就是想看到今日江左君臣不和的局面?是以陛下含辱,痛在臣心,却仍望陛下以大局为重,暂让一步,退了今日之危急,方有来日可图。”
陈勍正值敏感挫败之际,楚清鸢的每一句话,恰恰都戳在他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哪个皇帝不知忠言逆耳的道理,可事到关头怒难忍,便是因为那些话,是当真在为君者的心头上剜肉啊。
当了皇帝还要向臣子低头求饶,世上有比这更大的奇耻大辱吗?
出这个主意的人,其心可诛。
“来人,”陈勍失望地命令,“黄门侍郎御前失仪,带下去,廷杖五十。”
楚清鸢眉心轻动,背脊没有弯下一寸。
彧良却听得吓了一跳,这五十杖下去,人还有命吗?此刻陛下身边可用的人本来就少,他忙给楚侍郎使眼色:“陛下连日心烦,正是气头上,楚侍郎,快和陛下认个错啊!”
楚清鸢心中的失望,并不亚于皇帝。他寂寥地想:遇大节而不明,逢小辱而不忍,这样的君王,能成就中兴之业吗?
“臣,”楚清鸢铮铮叩首,“谢主隆恩。”
彧良焦急上脸地“唉呀”一声,眼看着楚清鸢被御前侍卫拖了出去。
现如今御前的人出宫门限止重重,在宫中行刑还是驾轻就熟的,楚清鸢被按在一张朱漆剥落的长凳上,靛青的袍角孤簌地垂在地上。
执杖侍卫臂肌粗壮虬结,第一杖落下,天际夹着雪霰的冰雨也随之而落。
楚清鸢的闷哼声压在喉底,他竭力闭唇忍着,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脑海间白光一闪,却忽然闪出一幅画面。
也是这般的冷雨天,他一袭天青色玉襕衫,容雅地持着一柄油纸小伞,却任由谢澜安在一群人的包围里被雨淋透。
身着男装的女子丢冠散发,鸦羽般的湿发狼狈而凌乱,贴在湿透的衣衫上。
她看向楚清鸢的双目通红,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愕然与仇恨,可画面中的楚清鸢只是那样看着,甚至还露出一点笑意。
“他”唤了声阿澜,说:“莫怪了我,今后女郎便可以像正常的女子一样,与我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二十杖下去,腰臀处被血染红的楚清鸢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