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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第2页)

在柏林,夏天已经来了。莱纳时常开着窗,让风进来。他没换窗帘,仍然用着房东留下的棕色布帘,印花散发出衰老的气息,靠近地板的地方被上一个租客的猫抓坏了。莱纳并不特别介意,美学不是他的首要考量。

他不常在家里。一是因为不希望和窃听器时刻共处,二是连日的好天气提供了足够的理由外出。他带着小说到河边散步,在长椅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书摊开在膝盖上,但眼睛看着水面上的野雁。虽然咖啡厅比长椅舒适得多,但街上不太安全,如无必要,莱纳不希望出现在东德巡逻队和美国军人的视线里。他当然听到了关于墙的流言,但没有过分担心,从1952年开始,类似的谣言每年都浮出来至少一次,全都没有成真。在他看来,最糟糕的情况顶多就是1953年重演,人们会像以前那样熬过来的,老实低下头,不要乱说话,等风暴从头顶吹过。它一般只影响那些站得高的人。

白昼漫长,好像来了就再也不走了。莱纳踩着驳船傍晚的汽笛声往回走,躲进“金色鹈鹕”,喝酒,直到夜晚终于展开长袍,把柏林裹进怀里。酒馆打烊之后他才回家,走出了两条街,意识到小说忘在酒馆里,但是现在折返太迟了,只能留到明天再说。能亮的路灯本来就不多,这一晚连最后一盏也被打碎了。公寓所在的那条街完全陷入黑暗,莱纳觉得自己听见了脚步声,在前面,不是后面,他皱起眉,在微弱的月光里,面前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无用的路灯柱投下半透明的影子,像炭笔蹭出来的污渍。他比平常多喝了一份威士忌,不是个好主意,大脑就像装在冷水瓶里,随着脚步晃动,在狭窄的玻璃瓶身上不停碰撞。

所以,打开家门之后,他十分肯定自己看见了幻觉。

窗还开着。安德烈坐在餐桌旁,在墙壁的深色阴影和窗帘的浅色阴影之间。看见莱纳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动作很轻,没有碰到桌子,木椅也没有在地板上刮出声音。莱纳后退了一步,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不敢从安德烈身上移开目光,不知道是怕他消失,还是怕他突然发起攻击。酒精令他的手指变得笨拙,感觉花了一整个小时才打开电灯,灯光照亮了餐桌和半个客厅,安德烈还在原处,看起来和莱纳一样真实。

莱纳半张开嘴,安德烈摇摇头,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另一只手指了指餐桌上的一个笔记本和两支铅笔。窃听器,幸好他还记得这件事。莱纳重重地在牧羊人对面坐下,膝盖撞到桌腿,一声闷响,刚才喝下去的威士忌剥夺了灵活动作的可能性。安德烈笑了笑,悄无声息地坐下来,在纸上写了第一个单词,把笔记本推到莱纳面前。

“晚上好。”

莱纳盯着纸,好像并不认识上面的字母。一阵柔和的风撩动窗帘,已经没了白天的温热,他站起来,关上窗,拉好窗帘,确保不留缝隙,这才坐回原处,拿起另外一支铅笔。

“你是怎么进来的?”

安德烈挑起眉毛,在莱纳的质问下面接着写“这就是你首先关心的事?”,故意把问号写得很大,一艘立起来的小船。

莱纳看了他一眼,把笔记本拽到自己面前,潦草地写出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回来?”

“答应过你,不是吗?”安德烈在“答应”这个动词下面划了一道横线。

“我们不能这样谈话。”莱纳写道,字母t和h的尾巴焦躁地翘起来,“要去另一个地方。”

“哪里?”

莱纳没有回答,撕下笔记本里有字迹的那页,走进厨房,点着那张纸,丢进水槽里,等它彻底烧完,拧开水龙头冲走灰烬。他接着走进浴室,打开灯和花洒,让温水淋到瓷砖上,淌进下水道。安德烈靠在门框上看他,挂着半个微笑。斯塔西只能听到房子里高于一定分贝的声音,看不到人们在做什么,骗过他们并不很难。他看着手表,等了十分钟,关上花洒,脱掉皮鞋和袜子,小心放到一边,按照洗完澡之后的习惯,赤脚走进卧室,故意踏出明显的声音,开灯,拍打枕头,扬了扬被单,关灯。对监视人员来说,莱纳·沃格尔已经睡着了,独自一人,和以往许多个晚上一样。

麻雀和他的不速之客悄悄离开了公寓,关门的时候按紧把手,慢慢放开,免得锁舌弹回去发出声响。他们从运送垃圾的通道出去,后门只有清理垃圾的时候才有人使用,现在是锁着的,但门旁边那扇脏兮兮的玻璃窗可以打开,窗栓早已松脱,不知道是没人发现,还是没人愿意花钱修理。两人爬出窗户,莱纳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垃圾桶,躲开安德烈伸过来的手,说了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

“跟我来。”

他想去的地方即使在白天也不好找,在喝多了酒的晚上难度翻倍。莱纳至少错过了两个路口,短暂地在互相紧挨的砖砌房屋之间迷路。从一条运煤通道里走出来之后,他终于看见了眼熟的蓝色布帘,垂挂在地下室门前,被一盏孤零零的灯照亮。布料厚重,吸了半夜的潮气,黏黏的。莱纳按了门铃,不到半分钟就有人来开门了,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半张脸隐藏在胡须下面,塌陷的鼻子从中拱出来,眼窝因此更显得凹陷。这人穿着工装裤,说话结巴,但不太严重,只是单词和单词之间沾着细细的蛛丝。工装裤男人显然认识莱纳,直接站到一边,让他进去了,甚至没有多看安德烈一眼。地下室里摆着七张桌子,靠墙有个巨大的木架,放满各种烈酒、糖浆和杯子,一个地下酒吧。

“空着吗?”莱纳问,句子没有主语。

工装裤男人点点头,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像犬科动物的低吼。

“谢谢。”

酒吧里还有客人,两个,看起来都醉倒了,一个趴在桌上,另一个靠着墙角,头歪到一边,张着嘴打鼾。莱纳和安德烈从他们面前走过,绕到吧台后面,打开一扇低矮的门,后面有一条走廊,墙的颜色有很明显的分界,好像这条走廊是套在另一条走廊上的。末端嵌着一个房间,莱纳走进去,打开灯,重新把门闩上。

“这是个防空掩体。”安德烈指出,摸了摸水泥墙,低头打量了一会条纹地毯,再看了一眼床和上面成堆的抱枕,“至少曾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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