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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狗小说网>西柏林的陌生人作者vallennox > 第16章(第1页)

第16章(第1页)

“他也这么说?我感到很荣幸。”

“你当然不。”

“当一个人试图表达讽刺的时候,没必要拆穿,小鸟。”

“‘赫尔曼先生’没有问起雷达站的事,在我看来,他不太关心雷达站。他的注意力放在一个新计划上。”

“多么令人振奋。”安德烈的下巴压在莱纳肩膀上,“我听着。”

计划的第一步是将莱纳开除出苏联大使馆,罗织一个“与西方谍报人员密切来往”的罪名,这是专门设计给军情六处看的,免得让人起疑。接着,莱纳向安德烈寻求帮助也就十分正当了。“赫尔曼先生”打算借助安德烈的手,间接地把木马送进军情六处在柏林搭建的巢穴里。

“要求安德烈给你找一份在奥林匹克体育馆里的工作。”赫尔曼先生这么叮嘱道,“理由是你想离他更近一些,而且,沃格尔先生,你丢掉工作,他也负有部分责任。”

安德烈同意“赫尔曼先生”的观点,毕竟他正在做的,正是赫尔曼指使莱纳做的事。但他不打算让斯塔西的计划推行得太顺利。莱纳必须就价格问题与赫尔曼斡旋——安德烈这样编排剧情——要求斯塔西马上给金钱补偿,否则就威胁把他们的小诡计告诉英国人。莱纳被“开口向斯塔西要更多的钱”这个念头吓坏了,认定“赫尔曼先生”会当场割开他的喉咙。但事实正好相反,那个苍白的斯塔西头子直接承诺每个月给他双倍的酬劳,“补偿您的不便,沃格尔先生”,用现金结算。

你看,我们必须学会像我们的对手那样思考,在思考之前,总是假设对方比你聪明,而不是相反。一半任务毁于自负,另一半毁于对失败的恐惧,自负让你忽略危险,恐惧会让你像莱纳一样急于隐藏,反而露出尾巴。对“赫尔曼先生”而言,莱纳早就比一两千东德马克更值钱,他太想要安德烈这只猎物了,就像安德烈渴望抓住他一样。而且“赫尔曼”看不起莱纳,尽管他从没有表现出来,在他眼里,莱纳·沃格尔不仅是个叛徒,还是个头脑简单的性玩具。结论:索要金钱完全符合“赫尔曼”的心理预期,他会答应的。

所以,戏就这样演下去了,安德烈和赫尔曼都深信自己才是编剧,幕后的微型上帝。莱纳十月底被“开除”,四处找工作,到处碰壁。尽管霍恩斯比已经批准,但安德烈认为至少要“冷却”两个月,才能让莱纳到奥林匹克体育馆来,审核流程差不多就要跑这么久,不能让斯塔西觉得有人在故意加快进程。

但至少,斯塔西和克格勃一样守信,装着钞票的信封不定期出现在信箱或者门缝里,有时候是星期一,有时候是星期天,莱纳始终没见过送信人。一千东德马克,差不多是当时平均工资的两倍。都是皱巴巴的、小面额的旧钞票,除非你打算追回这笔钱,否则不要给线人簇新的大面额纸钞,还不如直接往他们脑袋上贴一个火红的标靶。

圣诞假期过后,新年之前,莱纳·沃格尔总算得到了等待已久的信号,可以移动到下一个场景了。奥林匹克体育馆,军情六处的柏林堡垒,准确来说只有楼上是堡垒,楼下由好几个没有隔断的大办公室组成,翻译、打字员和发报员都在里面默默耕耘英国式官僚主义的贫瘠农田。安德烈把他放到一楼,离档案室最远的地方。这让斯塔西很高兴,那是个没有摄像头的时代,记得吗?莱纳完全可以从别人桌子上偷文件而又不被发现。军情六处也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得到了向东德倾倒虚假情报的便捷途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莱纳先送去一点“金砂”,让斯塔西吃到甜头,后面就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垃圾了。我们还因此在汉堡抓到了两个苏联线人,都是码头装卸工,斯塔西得到的假情报说,美国货船会秘密运来一批武器,转告克格勃,后者派人藏在仓库里等候。实际上根本没有船进港,那两个工人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凌晨出现在那里,当然被捕了,飞快地供出了他们的克格勃接头人,西德情报处还没天亮就抓到了那个人。斯塔西指责克格勃行事疏忽,克格勃指责它的东德表弟提供错误信息,科里亚和“赫尔曼先生”见了一次面,互相说了些难听的话,不欢而散,后者又离开柏林的寓所,回到那间地点不明的农舍去休养,一度传出病重的流言,为了驱散传言,“赫尔曼”又匆匆回到市区,躲进上了锁的办公室,在里面过了新年。

科里亚在莫斯科,安德烈昨天返回伦敦,两周后才会回来。莱纳独自在利滕贝格的公寓里迎接1955年,喝了半瓶红酒,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在他的梦里,安德烈开门进来,脱掉外套和上衣,挤到沙发上,轻轻拍莱纳的脸颊,手指冰凉。莱纳睁开眼睛,客厅的灯还亮着,电台已经沉寂下去,只剩下静电噪音。外面下起了雪,充当毯子的外套滑到地上,右手臂因为寒冷和血流不畅,快要失去知觉了。男孩吃力地起来,步履沉重地回到卧室去,安德烈的领带挂在书架上,他把这件纪念品握在手里,关上灯,摸黑爬到床上,去寻找另一种梦境。

第十六章

到头来我们手上就只剩下这些……剩下梦境。蜂蜜一般的,苦艾酒一般的,长着毒刺的,平凡无奇的,畸形的,热的,冷的,自我满足的。它们干扰记忆……不是篡改,干扰,就像给你的眼睛安上一块透镜,虽然河流还是河流,天空还是天空,但是颜色和形状变了,丢失原来的轮廓。我对安德烈的描述真的准确吗?我能不偏不倚地讲莱纳的故事吗?可是,谁又能做到呢?我们从来都没法真正了解一个人,所有人都只能是陌生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再让我喝一杯酒好吗?就一杯。我知道医生怎么说,等你老了,你的医生也会禁止这个,禁止那个,别听他们的。我年轻的时候喝得不多,现在只不过是补上那些错过的份额而已。我以前是个异类,竟然不用酒精也可以运转,大概从四十岁开始就不行了。把威士忌拿出来,要好的那瓶,你送我的那瓶。

你原本期待听到爱情故事吗?人们总是期待爱情故事的,仿佛那是唯一值得讲的故事。但我们要怎么定义“爱”?是亲吻和性吗?还是短暂占据大脑的调皮化合物?婚姻?写进遗嘱里的名字?我所听过的爱情故事,充满了说不出的话,寄不出的信,在黑暗中才敢牵起的手,永别前的最后一眼。我是悲观主义者吗?我想不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经验主义者。

我不知道安德烈是否真的爱过任何人。他从来没有和除了莱纳之外的线人上过床,但这不代表什么,也许只是剧情不需要罢了。他这种人——我们这种人,有能力爱吗?用哪个身份去爱?一个牧羊人有那么多名字……有时候我睡不着,会翻看以前的护照,按照规定是必须上交的,但我没这么做,也没人追究,就留着了。最旧的是西德护照,然后是法国护照,我甚至有一本波兰签发的苏联护照,我不是在回忆我扮演过的角色,而是这些角色遇到的人,我曾经是他们的同事、不太熟的朋友或者情人,但任务结束之后,我就必须砍断一切联系,杀死我的角色,它再也不存在了,有人想念它吗?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像柏林那样的地方了,五十年代的柏林,好一个疯狂的派对。炸毁的街道逐渐修复了,有了颜色,亮起了灯光。先是肉店和面包店回来了,杂货店摆出了糖果和罐头,然后裁缝店和画廊也回来了。舞厅和酒馆像树根旁边的小蘑菇一样冒出来,间谍们聚集在这些音乐喧嚣的地方,像口渴的丛林狼围在泉水旁,有些人独自来,独自走,大部分人挽着女伴。最受欢迎的那家酒馆叫“金色鹈鹕”,用英文写的,本来瞄准的顾客群体是驻扎在柏林的英美空军,却慢慢落满了外交官、情报官、投机客、有固定主人的杀手、待价而沽的杀手、诈骗犯、走私者和刚刚轮班完毕的警察。常驻间谍们全都互相认识,有一段时间,为了捉弄克格勃,科里亚一走进“金色鹈鹕”,在里面喝酒的英国人就会塞小费给乐队,让他们演奏《知更鸟之死》,一首儿歌,曲调快乐,内容血腥。科里亚不为所动,踩着“谁杀了知更鸟”的节奏走向吧台,差不多在“鱼说,我用盘子接住了知更鸟的血”这句坐下,点一杯黑啤酒,酒保动作很快,在儿歌唱到掘坟墓的猫头鹰之前就把啤酒送过去了。半醉的英国傻瓜们在吧台另一头七零八落地唱完剩下的段落,“可怜的知更鸟!”什么的,安德烈要是在场,也会跟着一起笑。

“金色鹈鹕”的特别之处在于,桌子下面安装了气动管,你不一定见过,是旧世界的古董,战前流行过,邮局和银行里都有,金属圆筒在管网里嗖嗖飞过,运送信封、钞票、珠宝和文件。酒馆前身就是一家邮局,空气压缩机和管网都保留了下来,原本的设想是方便顾客邀请陌生人跳舞的,但在你看来,管子每晚运送的成千上万张纸条里,有多少在邀舞,有多少是间谍在悄悄交谈?

纸片是午夜刚过的时候窜到安德烈的桌子上的。他已经等了超过四小时了,新年假期刚刚结束,“金色鹈鹕”还没有恢复平常的热闹,只有一半桌子是有人的。他懒洋洋地挪开酒杯,揭开金属盖,压缩空气发出细微的吸吮声。管道里躺着一张名片,正面印着铃兰和紫色缎带,背面有一个用铅笔写上去的数字,17。安德烈把名片收进外套内袋,抬起头,假装寻找侍应,看向第17号桌子。那里坐了个留了络腮胡的男人,脸色红通通的,不知道是本来如此,还是喝多了酒。络腮胡子掏出火柴盒,在桌子边缘磕了磕,似乎发现里面没有火柴了,把盒子塞回衣袋里。

安德烈短暂地和络腮胡子对上视线,拿出自己的烟,放到桌子上,开口朝外,暗号对上了。络腮胡子移开目光,抬手招来侍应,点了酒。安德烈取出一叠紧紧卷起的钞票,丢进金属管,送到17号桌。五百西德马克,现金,用来买一条关于克格勃的信息,不算贵。气动管又发出响声,17号桌送来了一个信封。络腮胡子再也没有看安德烈一眼,喝掉啤酒,结账,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走了。

安德烈收好信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坐了十来二十分钟,假装欣赏钢琴师醉醺醺的演奏,直到侍应礼貌地告诉他“鹈鹕”要打烊了,才付了钱,离开小酒馆。他像平常那样回家,放上唱片,跟着旋律吹口哨,坐在床上,打开了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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