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盯着茶水,吞咽了一下,“谢谢。”
赫尔曼打量着他,轻轻放下勺子,右手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支着下巴,“这曾经是我祖父母的房子。”
“很舒适。”
“你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
“希特勒青年团杀了他们,因为他们帮助犹太邻居逃跑。那些狂热的傻瓜也许只是想‘教训’一下我的祖父,不一定是预谋谋杀,他们用球棒打断了祖父的手指,然后敲了他的后脑。如果有人把医生叫来的话,也许他们都能活下去,但没有人去叫医生。”赫尔曼看了一眼门厅,也许那就是祖父倒下的地方,继续用那种过分低柔的声音说下去,莱纳不得不集中精神才能听清楚,“你也许听说很多关于斯塔西的坏话。但是,沃格尔先生,我和斯塔西的使命,是防止类似的惨剧重演。不只是在德国,而是全世界。东德目前还在蹒跚学步,但很快,所有人都会看见我们的榜样,公平,安全,再也没有暴君和狂热分子。很困难的任务,我们无法自己完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来帮忙,沃格尔先生,好人,诚实的人。”
这听起来就像东德电台里颠来倒去重复的陈词滥调,但从赫尔曼嘴里说出来异常真诚,莱纳吞回自己的意见,点了点头。
“你还要学很多东西,沃格尔先生。”
“学什么?”
“一些安德烈不希望你学会的。”斯塔西的幽灵告诉他,“如何成为一个好间谍。”
第十四章
每周一次——“赫尔曼先生”这么安排——莱纳和一位女士见面,地点在河边的一栋废弃建筑物里,远离军情六处爱管闲事的眼睛。这栋楼曾经属于一家船运公司,有一个朝向码头的仓库,在轰炸中烧毁了,剩下些参差不齐的墙壁残迹,像长在地上的蛀牙。那位女士没有名字,莱纳以“女士”称呼即可。她在回声重重的厂房里教这个东德学徒怎么用微型相机,用何种方式隐藏缩微胶片,发报机的用法,电码表,什么叫死信箱,怎么用,跟踪和反跟踪,诸如此类,基础的“手艺”。军情六处此前从来没想过这栋废弃建筑有什么用途,现在悄悄布置了流动哨,希望能观察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野生动物”,而且小心藏起这个新信息,没和美国人分享。
“麻雀”,由军情六处招募,却由斯塔西负责训练。安德烈在发回伦敦的报告里这么写道,可以想象到他的语气,自觉有趣,甚至有些得意。即使在柏林,这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遇,足够在帕尔摩街的俱乐部里吹嘘半年的。虽然安德烈不是喜欢吹嘘的类型,帕尔摩街也没有几个俱乐部会接纳他,在那些戴着单片眼镜的“上层人士”眼中,安德烈终究是个不可信任的外国人。
“显然,我们不能认为这样就算安全过关了。斯塔西还在观察你,只不过把鼻子凑得更近了一些。”安德烈对挡风玻璃说,汽车沿着弯曲的公路绕过一个坡度平缓的凹谷,就像在一只巨大的瓷餐盘边缘掠过,盘子中间盛着一汪池塘和零散的松树,在周围成片的灰色和棕色里,松树犹如擦亮了的火柴,冒出惹眼的绿色火焰。莱纳把怀里的背包往上拉了拉,下巴搁在上面,安德烈让他准备“在郊外过一晚的东西”,他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这个“郊外”是有屋顶还是没有屋顶的,于是带了一套衣服、雨衣和毛巾。
“你不会碰巧记得赫尔曼的乡村隐居地在哪里吧?”
“不,我被塞在货车里,全程都是。”
“他的房子周围有什么?”
莱纳皱起眉,盯着窗外起伏的荒芜田地,“树。他有一个很小的花园,房子有两层楼,老式农舍,用木梁和砖头搭的。”
“谢谢,莱纳,这已经很好了。”安德烈摇下车窗,只是一道缝而已,冷风像磨快了的刀片一样切进来,带着树脂的清冽气味,“你对他有什么印象吗,这位‘赫尔曼先生’?”
“礼貌。”莱纳回答,用右手食指逐一去碰左手手指,好像在清点可用的形容词,“病恹恹的,狂热。”
“狂热?”
“对,他说起斯塔西的样子,就像谈论宗教。”
安德烈轻轻哼了一声,好像莱纳描述的是一只喜欢闯祸的小狗,轻至中度有趣,尚未达到让人集中精神去听的程度。他问莱纳是否介意听收音机,没等对方回答就拧开旋钮。音乐声填满了车厢。莱纳再次拽了拽背包,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他不记得自己睡着了,直到关门声把他从不稳定的梦境里撞出来,莱纳盯着外面一动不动的篱笆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汽车已经停下了。
他先留意到布满苔藓的木板,然后才慢慢看到房子的全貌。一栋小小的木屋,狩猎季节供守林人和业余猎人临时对付一晚的那种。厚厚的攀援植物看起来随时都能压塌屋顶。被枯藤遮住大半的窗户里透出摇曳的光,也许是蜡烛,或者火炉。安德烈不知所踪,莱纳摸到把手,打开车门,把背包甩到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