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歪了歪头,「也许是,也许不是,你怎么能确定呢?只能开枪试试了,一枪在喉咙,一枪在脑后,就像斯塔西对付汉斯那样。」
「你怎么敢提到汉斯。」
「为什么不?我们曾经是朋友。」
「从一开始你就在撒谎丶撒谎丶撒谎——」
「那是我的工作,莱纳,现在也是你的了,我听说你是一只了不起的渡鸦。我们终于能互相理解了,不是吗?」
「你想我做什么?」
「不,小鸟,我的小麻雀,正确的问题是,你想我做什么。」安德烈把手放在莱纳胸前,好像要数他的心跳,「你想要什么?」
莱纳的手开始发抖,他收回手,用力握拳,试图止住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震颤。他想马上逃跑,也想躲进安德烈怀里,就像听到傍晚钟声的小羊。「停下。」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单词,像是在劝诫自己颤抖的双手,「我希望这一切停下来,我想离开柏林,我想消失。」
「很好。」安德烈悄声说,「那现在——」
莱纳往前一步,在对方来得及有所反应之前一拳揍在他脸上,安德烈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转折,撞上了水泥墙,摔在地上,迅速爬起来,对着水泥厂高高举起双手,在头顶交叉,好像要阻止一架战机降落。莱纳这才发现屋顶确实有个影子,混在林立的通风管之间,因为安德烈的手势而收起狙击枪。莱纳打了个冷颤。
「很公平。」安德烈小心地摸了摸脸颊,清了清喉咙,「谢谢你饶过我的鼻子。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话了吗?」
莱纳点点头,右手指关节一跳一跳地疼,他再次把手埋进衣袋里。
「可以了。」
第二十五章
安德烈脸上的瘀青在灯光下显得颜色更深,边缘出现一圈弥散的紫红色,仿佛瘀血正在缓慢入侵周围的组织,直至覆盖住整张脸,尽管莱纳知道这并不符合医学原理。他们在一家废弃的商店里,空的,但散发着一股旧书的气味,窗户都用木板钉起来了,有什么东西在鞋底沙沙作响,莱纳低头,把一本皱巴巴的邮购商品目录踢到一边。
莱纳不知道这是哪里。一辆车把他们从河边接走,安德烈坚持要蒙起他的眼睛,「不是不信任你,小鸟,是不信任科里亚」。车大约开了二三十分钟,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司机完全可以绕两个大圈,返回原处,制造一种走了很远的假象。下车之后安德烈轻轻抓着他的手肘,带他往前走,转弯,开了一扇门,脚步声在密闭空间里回响,不像是走廊,也许是一个空旷的房间,再开了一扇门,这才解下绑在他脸上的布条。
「你把什么都计划好了,不是吗?」莱纳说,这不是问题,只是陈述,「你怎么确定我会跟你到这里来?」
「我当然不能确定。」安德烈不知道在阴影中捣鼓什么,又一盏灯亮起,照亮了一片破损的瓷砖地,上面摆着一套桌椅,旁边有个污渍斑斑的炉子,这里曾经有个厨房,地上留有墙壁的痕迹。一道嵌着砖块残骸的灰色直线隔开瓷砖和木地板。安德烈把茶壶放到炉子上,莱纳甚至没留意到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你太礼貌了,小鸟,你考虑过军情六处不一定需要你『自愿』跟我到这里来吗?」他拧开了炉子,干涩的噼啪一声,火焰窜起来,差点烧到他的手,「再说,如果事态恶化,他们甚至不一定需要你活着。尸体搬进车尾箱,沿着河开到郊外,扔掉,噗通。」
「你也是『他们』的一部分,不用把自己摘出来。」
「他们,我们,你,我。有什么区别?同一群在泥浆里打滚的野猪。至少我更喜欢你活着。过来坐下。」
莱纳照做了,不再假装不合作,没有必要,他都已经到舞台上来了。椅子稍稍向右后方倾斜,接榫处不那么牢固,他不敢把所有体重都放在椅背上,不得不紧绷着背和腰。安德烈背对着他处理热水和茶叶,低声哼歌,莱纳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曲调,一时想不起来。建筑物内外没有一点声响,听不到汽车的噪声,也没有老房子常有的水管震动声,应该是整栋废弃了,而且离主干道有一段距离。安德烈放下茶杯,居然有一套茶碟,还有糖块,这不是个临时布置的地方,是间安全屋,军情六处在柏林挖的兔子窝,许多个之中的一个。
「录音机。」安德烈把机器摆到桌面上,外加一叠空白圆盘磁带,「标准流程,希望你不介意。」
「有区别吗?如果我介意的话。」
「没有区别,只不过你会显得很天真。」安德烈冲他勾起嘴角,好像这是某种属于他们两个的私人笑话,「抽菸吗?」
「正在戒。」
「那我就不诱惑你重拾坏习惯了。」安德烈擦亮火柴,用左手拢着,点了支烟,火光短暂地为他的下巴和鼻尖染上橙红色。莱纳审视他的脸,想辨别安德烈的情绪。但牧羊人看起来没什么情绪,硬要说的话,也许显得有些无聊,好像这一切每晚都发生,一套演了又演的固定节目,而他不得不坐在这里熬到结束。安德烈呼出一口烟,目光一转,直视着莱纳,绿眼睛像参差岩礁之间的海水,深,冷,带有腥味,蛇的眼睛。莱纳抿起嘴唇,强迫自己和安德烈对视,一分钟,两分钟,最后还是低下头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突如其来的畏怯。安德烈没有笑,但眼角的细纹变得更明显了,沙地上小小的乌鸦爪印。
「我们开始吧。」退休的情报官按下了录音键。
这就是录音最开头的声音,手指摁下机械按键的咔嗒声,紧接着就是老式圆盘磁带无法避免的沙沙噪声,是静电,还是别的东西?放久了之后,这种声音只会更强烈,直至完全吞没原本的对话。一盒磁带可以录四十五分钟,安德烈和莱纳的声音注满了五盒半磁带。这段对话错过了九十年代初的电子化风潮,没能变成硬碟里的新数据,直到今天仍然保存在老化的磁带里,盒子标签上的日期和附注还是安德烈手写上去的。即使是军情六处,应该也没剩下多少台能读这种磁带的机器了。
两人的声音都有不同程度的失真,像胶片电影的配音,扁平而模糊,一问,一答,间歇的沉默,杯子的碰撞声。大部分时间是莱纳在说话,安德烈偶尔插一句嘴,稍稍修正对话的方向,或者发出轻轻的「嗯哼」,鼓励莱纳讲下去。科里亚的指令具体是什么?勒索过什么人?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然后写下来,谢谢你,莱纳。这些被渡鸦捕获的人分别泄漏了什么信息,通过什么途径?电报,复印件,还是照片?如何交付?地点,时间,暗号?莱纳的声音到后面变得缥缈起来,好像在复述一个记得不太清楚的梦,他也许累了,五个小时过去了,午夜已过,而且他没有吃晚饭。
「我需要休息,十五分钟。」莱纳说。
「受访者要求暂停,时间是晚上十二点三十五分,预计十二点五十分继续。」安德烈说,按键咔嗒一响,这就是最后一句话,录音到此为止,剩馀的半盘磁带再没有任何声响。不,不是被洗掉的,就是他们没有再回到录音机这里来,如此而已。
安德烈又点了烟,第三支。整场讯问下来,他只抽了两支。莱纳伸出手,安德烈耸耸肩,从烟盒里抖出一支新的,越过他的手,直接放到莱纳唇间,擦亮火柴,冲年轻的麻雀挑起眉毛。莱纳犹豫了一下,俯身凑近,点燃了烟。他的指关节肿起了一块,莱纳实在不擅长使用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