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侧了侧头,「科里亚让你做什么?」
「报告你的行踪。每次我们见面之后,也要告诉他,所有……细节都要说。他还想知道我们是怎样传递信息的,用什么暗号,每个暗号是什么意思。」
「不需要你翻我的文件?偷点什么东西?」
「他没这么说。」
安德烈站起来,开始在阁楼里踱步,外套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拍打裤腿。「他们还不够信任你,觉得你闻起来像块毒饵——你确实是,但他们没有马上把你吐出来,这是个好预兆。接下来谁和你碰头?你的报告要讲给谁听?」
「科里亚。」
「有没有约定时间和地点?」
「没有,他只是说他会来找我,别的不肯多说。在这方面,你们很像。」
安德烈停住脚步,双手背在身后,审视着莱纳。外面的雨更大了,抽打着玻璃,已经看不清天空。闪电亮起,短暂地投下惨白的影子,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令人分不清到底是从云层里来的,还是放映厅里的罐装炮声。莱纳展开折好的毯子,披在肩上,雨水带来的寒意穿透了墙壁和屋顶。
「好吧。」许久之后,安德烈忽然说道,莱纳不知道这个「好吧」针对什么,「就目前来说,我们的剧目进展良好。」
莱纳点点头,把这句话当作会面结束的信号,「我想继续在这里待一会再走,等雨停之后。」
「我也没有让你现在出去的意思。脱掉你的衣服。」
莱纳皱起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把衣服脱掉,像这样。」
安德烈把黑色长外套搭到椅背上,脱掉薄毛衣,着手解开衬衫纽扣。「我入伍之前接受过体检,陆军看管这些文件并不特别仔细,有过几次失窃,有理由相信克格勃手上有我的体检报告。既然你和我现在是『情人』,你不得不知道我看起来是怎样的。」皮带也解开了,安德烈随手把长裤放到椅子上,十分自然,好像这是诊所,而他正要接受常规医学检查。莱纳瞪着他,完全呆住了。
「站起来,过来。」情报官简短地命令道。
毯子滑落到脚边,莱纳迟疑着向他走去,像是梦游一样。灯悬在头顶,加深了肌肉和关节之间的阴影。刚刚过去的夏天在安德烈的身体上留下了影子,没有被太阳吻过的地方明显更浅一些。左侧肋骨下方有一道疤痕,有缝过针的痕迹。莱纳犹豫着伸出手,看了安德烈一眼,后者沉默地点点头,男孩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滑过凹凸不平的伤痕。再瞥了一眼情报官,好像要看他反不反对,然后才接着探索别的地方,他的掌心感觉得到安德烈的呼吸,胸口平稳地起伏。还有心跳,但也可能是莱纳自己的。
「莱纳。」
男孩退后一步,脱掉上衣,把裤子踢到一边,像是要显示自己并不在乎。安德烈注视着他,没有笑,这让莱纳自在了一些。楼下的放映厅传来预先录制的枪声,英雄们今晚也准时死去了,伴随着窗外的雷声。两人在灯光里面对面站着,安德烈移开视线,绕到他身后,莱纳挺直了腰,强迫自己保持呼吸。
「等科里亚下次来找你,告诉他我们在旅馆见面。」安德烈在他耳边说,莱纳略微往后倾,等着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但情报官始终没有触碰莱纳,「告诉他我在墙上干你,用领带封住你的嘴,不让你发出声音。他想要细节对吗?给他细节。告诉他你已经站不稳了,但我没有放手,直到我们都躺在地板上。科里亚说过的话让你非常不安,你想趁这安静的几分钟打探一下,但我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就走了。」
地板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安德烈回到他面前,仍然保持着距离,「能记住情节吗,小鸟?」
舌头变得很笨拙,莱纳清了清喉咙:「能。」
安德烈笑了笑,又是那种让莱纳深感不安的笑容,就好像安德烈知道核灾难的具体发生日期,但拒绝告诉这个世界。情报官回到写字台边,重新穿上衣服。莱纳原地呆站了一会,捞起落在地上的衬衫套上,因为扣错了一颗纽扣,不得不重来。安德烈慢吞吞地固定好袖扣,披上外套,走过来,把领带套到莱纳脖子上。
「纪念品,我忘记拿走我的领带,所以你带回家了。」他轻轻扯了一下领带,「莱纳,这只是表演而已,没必要觉得尴尬。」
「我知道。」
「那我祝你有个愉快的晚上,小鸟,下次见。」
第十二章
起先他把安德烈的领带塞在乱糟糟的衣柜里,后来又拿了出来,挂到书架上,看起来真的就像纪念品了。每天出门之前莱纳会随手碰一碰这件纺织品,就像迷信的人喜欢摸木制苦像那样。这是维持表演所必须的,他说服自己,首先要相信角色,然后才能演这个角色。既然相信安德烈是他的秘密情人,那藉助情人留下的物件来减轻不能见面的焦虑,是很自然的行为。
在莱纳的脑海里,这个冷清的住所逐渐变成舞台布景,那种话剧里用的丶长得像剖面图的假房子,他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既意识得到,又意识不到观众的目光,做固定的动作,说编排好的台词,等待下一个情节点出现。
科里亚没有安德烈的耐性,没有留暗号,也不愿意花时间在路上甩掉「尾巴」,而是让两个穿便衣的斯塔西直接把莱纳押进汽车里,带到玻璃工艺品店。车停在侧门,男孩被推搡着塞进地下室,和成堆的玻璃碗和长颈花瓶关到一起。唯一的光源是墙角的台灯,照亮了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木桌中间有个铁环,看起来像审讯室里的装置,莱纳不想靠近,但科里亚招手让他过去,在台灯边界分明的光圈里,那只手好像独立于身体之外,悬浮在半空中。莱纳深吸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过去坐下。
那只手推给他一个信封。纸摩擦桌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封口是开着的,里面放着钞票。莱纳没数,随手塞进衣袋里。俄罗斯人往前附身,手肘,肩膀,左边颧骨和下巴进入灯光的范围。他笑了笑,但莱纳看不到他的眼睛。
「说吧,你们上一次约会发生了什么好事?」
于是莱纳开始复述那个并不存在的夜晚,随着他的陈述,虚假的记忆顺着词语固定下来,就像浸了水的报纸蹭到手上的铅字痕迹。想像中的抚摸变成了真的,虚构的爱获得了形体,他听见了安德烈从没说过的耳边细语,手指再次触到肋骨下的疤痕,他想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安德烈经历过什么,以至于成为了安德烈。到这里莱纳不想说下去了,油然而生一种急于保护情人的焦灼感,他想知道科里亚打算对安德烈做什么。
「我们不会伤害他,至少目前没这样的打算。」科里亚摸了摸下巴,「他还有其他情人吗?」
「没有。」
「是真的没有,还是你不知道?」
「他没有。」莱纳重申,语气比上一次更不客气了一些。
「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亲爱的。」椅腿摩擦水泥的干涩声音,科里亚走过来,忽然抓住莱纳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向光线,「你知道吗,小东西,我们这种流落在柏林的倒霉鬼,不可避免会渴望一张温暖的床,有些人带秘书回家过夜,有些人直接用钱买。安德烈例外,他和我一样在这个粪坑里呆了五年,还是六年?我没有数。他从来没有情人,男人女人都没有。『那家伙不是男人!』我这么跟我的斯塔西朋友说。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只漂亮的小狗出现了,给我讲这么一个爱情故事,我打赌你是安德烈丢过来的毒饵。枪毙了比较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