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相信您,相信星夜,也相信自己,我们一定会一起走出来的。”
燕仙子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点:“楼照林,星夜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他身体的耐药性不太好,反应很大,药物一直在调整,但我们毕竟相隔两地,我不能时时刻刻关注他的病情,所以我给你们的建议,是他最好还是来住院,就住在我这边。我可以给你们两个单独安排一个房间,你就陪着他一起,这样我也能每时每刻关注他的情况,随时为他调整治疗方案。
“而且有我每天陪他聊天,他应该会舒服一点,你不用担心这里会有人打扰他,像他们这样的病人,通常都不太会主动打扰别人,反而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病,会生出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感觉,会让他们觉得像是找到了同类,偶尔互相说两句话,对他们心情的改善也有帮助。
“人是一种渴望交流的动物,即使他们的思维功能和社会功能因为疾病受到了影响,他们也依然需要吸收外界的关怀和照顾,你们可以先考虑一下,等连星夜好一点了,能说话了,问问他的意愿,愿意的话,我立刻帮你们安排房间,你们随时可以住过来。”
“好,我听明白了,等他清醒过来了,我会问问他的,”楼照林吸了吸鼻子,手依然有点轻微的抖动,他握紧拳头,哭红的眼睛里透露着坚定和决心,“我会尽量保持冷静的,现在他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如果我再不能冷静下来的话,就真的没有人可以照顾他了。”
燕仙子内心微微叹息,不禁说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说实话,楼照林,我真的很少能见到像你这样坚持的人,照顾抑郁症患者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个人的情绪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人的情感是需要交互的,没有人可以永远无限地吸收他人的负能量。
“我见过太多抑郁症患者的亲人和爱人曾经也下过决心永远不会放弃他们,但这真的比想象中还要难得多。他们也是人,他们也会有伤心消极的时候,但他们可以安慰抑郁症患者,谁又来给予他们支持和能量?没有。他们不可能指望一个抑郁症患者,在自己生病的情况下还要照顾他们的情绪。
“他们不仅要消化他们爱人源源不断溢出的负能量,每时每刻照顾他们的情绪,还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心健康,可抑郁症患者的负面情绪,真的是一个无底洞,你根本想象不到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把他们撑起来,这是一件世界上最艰苦的事情,是一件看不到尽头的事,一旦决定了,就真的要耗上一辈子。但许诺是简单的,真正做到是凤毛麟角的。连和一个身心健全的普通人都难以做到一辈子,更何况是和一个病人。
“人们难道能责怪那些放弃的人们,说他们不够坚定,说他们不够坚持,说他们不够爱那些病人们吗?不能。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指责他们,因为他们也已经足够勇敢了,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但他们的爱在抑郁症的面前太渺小了,不是因为他们不够爱,而是他们的敌人太庞大,虽然无奈,但那些健康的人们也需要活着,人们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是天性,也是现实,谁也无可指摘。”
“楼照林,我不会对你说,请你永远记住你许下的诺言,请你一辈子坚持下去,永远都不要放弃这样的话,我只会对你说,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请把自己放在首位,如果某天,你想放弃了,我不会怪你,这个世界不会怪你,我想星夜也不会怪你,那么,请你也一定不要怪你自己。星夜真的很爱你,他会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包括你的离去。
“但此时此刻,我仍要感谢你的坚持,感谢你对星夜的爱。虽然这件事情很艰难,但并不是没有人做到过。有人放弃,自然也有人成功,而那些互相扶持着走出黑暗的人们,直到如今仍像一对正常的爱人一样幸福地生活着,我真心地为他们感到欣慰,所以我想,或许你们会又一次带给我奇迹的见证呢?”
谁也不知道这场盛大的浩劫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或许就像燕仙子说的那样,需要楼照林耗上一辈子。但这对楼照林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他两辈子也就这么一件执着的事,一辈子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很难,但对他来说,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他从前不知道坚定为何物,现在一旦认准了连星夜这个人,撞破南墙也绝不回头,这是他唯一能对连星夜做下的最决绝,也是最赤诚的诺言。
……
楼照林打完电话,就发现厨子给他留了言,说早餐已经做好了。他没急着下去拿,打算先回房间看一下连星夜。
走到房间门口时,楼照林顿住了脚步,轻咳了嗓子,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那么沙哑,又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的鼻音不那么重,然后试着悄悄喊了喊连星夜的名字,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随即抹了一把脸,试着掀起嘴角,露出笑容,确定自己没有一丝破绽,这才缓慢推开房门。
连星夜已经够痛苦了,他不能将自己的悲伤也带给他。
然而楼照林一进房间,就看到连星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用被子蒙住了整个头,床上的被子只显现出一个像蛹一样蜷缩弯曲的人形,似乎是听到了他进来的声音,蚕茧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尽管连星夜把自己藏了起来,但他至少有把身体挪到被子里的力气了。
楼照林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欣慰,毫无所觉地走上去,轻轻抱住了那只硕大的蚕茧。而当他隔着被子触碰连星夜身体的那一刻,被子忽然抖动得更加剧烈,就像地震了一样,似乎恨不得把楼照林直接抖下去。
“连星夜,我刚刚给燕教授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现在已经到重度了,但是不用担心,她会立刻给你开新药过来的,我们晚上就吃掉,明天早上就会好了,其实她更建议你住院,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愿,但你现在似乎没办法回答我,等你有力气了,我再问你一遍,好吗?”
楼照林对着一个不言不语的人不厌其烦地说明了情况,也不需要回答,垂头在被子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又起身轻轻拍了拍。
“那我就先下去把早餐拿上来哦,你乖乖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连星夜在被子里缩着腿,抱着头,眼睛惊恐而呆滞地睁大,突出的眼珠布满了血丝,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张大,似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又像在悄无声息地嚎啕大哭。
他感受到身上压下来的沉重的重量离开了他颤抖的身体,随后传来脚步声,房门被关上了。
他知道楼照林下去给他拿早餐了,但他却在心里疯狂乞求着楼照林再也不要上来,他甚至在心里幻想出一个自己,跪在地上疯狂对老天爷磕头,一边磕,一边在嘴里不断喃喃自语。
求求你了,不要上来,不要再进来了,不要掀开他的被子,真的求求了……
连星夜用力夹住了双腿,感受着被子里传来的不正常的潮湿,像水草一样黏腻难受地缠在他冰凉的大腿上,又被电热毯烘出腥臭味,充盈在整个被子里。
他浑身上下都被恶臭熏满了,楼照林在他的脸和手上擦的香味一点也闻不到了,他的臭气掩盖了楼照林给予他的香气。他躺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和臭味混为一体,整个人跟排泄物没什么区别,他好脏。
连星夜过往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失禁了。
这四个字一浮现在脑海中,就像一道恶心的诅咒一样,像寄生虫一样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游走不止,侵蚀着他成人的自尊,疯狂掠夺着他如一片在空中飘摇的薄纸般摇摇欲坠的心神。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是故意的!他错了,求求了,但他真的控制不住,他想起来的,但他动不了,他根本起不来,他想找手机给楼照林打电话,想张开嘴巴大声呼救,可他一个都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愿意以死谢罪,他罪不可赦,罪大恶极,他应该被千刀万剐,被天打雷劈,他罪孽深重,他死有余辜!他愿意为他的罪孽而死,他死不足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尿出来的,或许他只需要再坚持一下,就能等到楼照林回来了……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即使楼照林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说不出一个字,说不定还会当着楼照林的面失禁。
连星夜无声无息地流下泪,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面对楼照林啊?他觉得自己恶心无比,简直就像一块掉进的泔水里的抹布,令人作呕!好想把自己丢掉,好想去死……他到底为什么会躺在这么舒适漂亮的大床上,又亲自用自己的肮脏玷污它,他玷污了楼照林给予他的一切,他是一个罪人……此刻的他似乎退化成了一个智障,只有婴儿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可婴儿尚且会嚎啕大哭,向外界求助,他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连一个婴儿都不如。
连星夜在这一刻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如果他此刻有力气,或许会直接拿起刀子,捅进自己的咽喉里。可现在,他只能像一个即将被问斩的犯人一样,被迫压的闸刀下不能动弹,只能如同一根绷紧的弦,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脆弱的神经逐渐绷到极致,随时等待闸刀落下来的那一刻。
门很快被再次打开,楼照林端着早餐走到了床边,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轻轻喊连星夜起来。
“如果现在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要不要试着坐起来,吃点东西呀?”楼照林缓缓推了推耸动的被子,被子里的人除了愈加激烈的颤抖,却没有其他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