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但没有人能紧紧拥抱着他。他来自漆黑,又终将回归漆黑。①
昏昏沉沉的时候,有人开了门,悄悄地进了他的房间。
连星夜几乎瞬间醒了。他知道,那是妈妈。
随后,脸上落下了一只手。
妈妈的手做了一辈子的家务,少女白皙娇嫩的手皮变得乌黑干燥,掌心总是糙糙的。妈妈先是用手在他的脸上和眼睛摸了摸,似乎在看他有没有偷哭,摸到他脸上潮湿的眼泪,顿了顿,立刻就知道他没睡着了。
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悄悄地出去,又静悄悄地进来,带来了一只热毛巾,为连星夜擦了擦脸。她摸到了楼照林耳朵上的耳机,叹息地取了下来,放到了床头柜上。
耳机被摘下来的那一刻,妈妈的叹息声就在静默的深夜里悄然落进了连星夜的心里,像一颗石头砸起了涟漪,连星夜心脏微弱地一绞。
……
连星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是被清晨屋外的动静吵醒的。
他的意识还不清醒,外婆和妈妈的说话声像飘在另一个宇宙里一样模糊不清,他敏感的神经本能地绷紧,劳累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十数年来在早晨被人从梦中惊醒的恐惧感,即使闭着眼睛也丝毫不安稳。
没一会儿,果然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却不是喊他起床,而是外婆端进来了早餐。
“乖孙啊,把早餐吃了再继续睡吧。”外婆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搀起连星夜的身子,想扶他起来。
连星夜像一条死鱼一样翻了一个面,把脸埋在枕头深处,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外婆,我就不吃了,让我继续睡吧。”
外婆继续扒他的肩膀:“乖,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连星夜痛苦不堪:“外婆,求你了,让我直接睡吧,我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差,醒了之后再睡就睡不着了,会难受一整天的。”
外婆喋喋不休:“不行,怎么能空着肚子睡觉呢?那多难受啊,乖,把早饭吃了再睡,你要是不想起来,我喂你好不好?”
外婆当真端起碗,夹了一个饺子,咬开一个小缝后,用嘴呼了呼气,又用嘴唇碰了碰,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到连星夜的嘴边。
“来,星夜啊,张嘴,乖——”
连星夜的嘴唇碰到了饺子的汤汁,沾上了一点咸滋滋的濡湿:“外婆,你别——”
他不得不艰难地撑着手臂,疲惫不已地坐了起来:“我自己吃就好。”
他总不至于让外婆真的在床上喂他,他又不是瘫痪了。
“这就对了,”外婆见他起来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搬了一个床桌过来,把碗架在连星夜的面前:“好好吃饭,等吃了饭,你想睡多久睡多久,胃里也舒服,是不是?”
连星夜耷着肿胀的眼皮,头痛欲裂地往嘴里机械地塞着饺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话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没什么份量,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等他吃完,外婆收了碗筷,连星夜重新钻回被子里,果然再也睡不着了。
他静静听着屋外的门不断开启又关上,直到外面再没有一丝动静,他才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爬起来。
外婆出去买菜了。明明是周末,爸爸妈妈却都不在家。
连星夜并不在意他们去哪里了,现在他只要跟家里人同处一室就感到尴尬,一个人反而能透得过气。
以往他在家的时候总是在学习,但他现在不想学了。连星夜打开手机,看到妈妈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给他发了一些公众号,全是类似于《坚强是最好的出路,内心强大比什么都重要》或者《世界这么大,总该去看看》的心灵鸡汤,断断续续发了十几条,一直到早晨五点才结束,这意味着徐启芳昨天也一晚没睡。
连星夜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心疼又心酸,感恩又愧疚,近乎感到惶恐。
他没想过用死威胁家人,但死亡的威胁确实管用,家里人突然就开始无限地纵容他了,放任他的任何脾气和懒惰,碰也不敢碰他一下,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好像他是什么易碎品一样。
他忽然就理解那些小学生为什么都会用自残来吓唬大人了,伤害自己确实是一种最见效吸引别人的关注和关心的方法。
连星夜把这些鸡汤一个个看完了,心里却并没有感到好受一些,反而越来越堵,胸口也越来越烦躁,他突然意识到,脱离一个人身处环境和心理状态的鼓励只是空泛无用的喊口号,不找寻困境的源头,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徐启芳还在问他看完了吗,看完了之后有没有什么感想,有没有觉得人生有希望了一些?
完了,她也发表了一些自己的感想,显然对这些文章很满意。
【星夜啊,你现在还小,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你想想看,世界上比你惨的人多得多,有的人天生就缺胳膊少腿的,还有人天生就出生在战乱国家,你看你,又没有身体缺陷,还生活在一个这么平安幸福的国家,有爹妈养着你,照顾你,你应该感到幸福才对,还有什么可抑郁的呢?你说是不是?】
连星夜焦虑地抓了抓头发,抓着手机在地上走来走去,喘着气咬着自己的手指,额上莫名又渗出了冷汗。
为什么要比较苦难啊?心理痛苦难道是什么可以量化的存在吗?每个人的苦都不一样,永远都有人比另一个人过得更惨,那个相比之下过得没有那么惨的人就不值得怜悯了吗?
连星夜随便敷衍了几句,感谢了妈妈,然后忍着反胃感退出了聊天框。
所以说,倘若无法感同身受,把嘴巴闭上就是最好的安慰了,如果无法关心到点子上,不如不关心,免得他还要假模假样地发表一下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