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之推开府邸大门时,已过三更,她抬头望见畅安阁里还亮着灯,不由得皱起眉头。
“女公子请入内一叙,主公久候多时。”
王昉之快步穿过回廊。
案上残烛已经燃大半,烛泪蜿蜒而下凝成琥珀色的裙裾。地龙中的银丝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王昉之取下茶壶为父亲斟了一盏热茶。
棋枰上摆着一局残局,黑白子胶着相错,是囚龙之势。
“这局棋与司徒对弈时留下,“王应礼在中间落下一子,“当时局势危急,为父险些满盘皆输。可今日深思,绝境未必没有转机,关键是看清局势,找到那一步活路。“
可惜王增寿这步以退为进的落子,已成烂棋。
“棋局之上乱中求变,恰如永和年间马融谋立于梁冀与李固之间。”王昉之跽坐在枰侧,捏子时候,不慎带翻了茶盏,水渍蜿蜒交连成河图洛书。“家族声势已为鼎盛,而今王增寿为后,宗亲与士族何能容忍父亲更进一步?”
她顺着西北方位,将黑子落下,一时竟改作刑杀之阵。
王应礼嗓音沙哑、长眉骤扬。女儿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
若是当初王增寿直接聘后倒无事,可太后今日直接鸩杀孟氏,虽震慑了朝中妄议天家的腐儒,但也落下把柄。要司空府与王增寿割席无异于自断一臂,可若不肯快刀斩乱麻,又难免后患无穷。
“臂上生疹若以鸩酒擦拭确实过犹不及,可若是疹溃生疮,便悔之当初。阿父有疑虑,女儿便有一计。”
自先帝设鸿都学宫后,谶纬之说便成太常主要奉奏之事,当年王昉之的外大父所言“客星犯太微垣”,便是此类。
请太常以谶纬之说议王增寿与司空府犯克,便可与其逐渐疏远,确实是没办法的办法。
而从私心上来说,王昉之也确实不喜她的做派。
“除此之外,女儿还以为,太后将采薇许嫁定陶王,未必不是存了废立的心思。采薇虽想寻得陶邑王私连北羌的证据,但我与她姊妹一体,亦不愿见她以身犯险,此事还请父亲筹谋。”
夜枭啼破寂静,王应礼捏着白子,棋局如他,当断臂求生。
他摩梭过指尖白玉的裂纹,刺痛后用衣袂裹去血珠,“陶邑王将就藩去,你何以如此放不下此人?仍是因采薇之言吗?”
王昉之道:“大卉铁器均为官营,可女儿前日见市井中有胡商以羔羊易铁器,不免想起采薇之言。陶邑王筹谋数年,却与建章宫失之交臂,其志岂在麋鹿?”
王应礼想起朝会时候青州奏报:“近来夏旱冬寒,因马市闭,皮毛贱而铁器贵,市价倒悬十倍有余,羌人确有异动。”
“若能称‘荧惑守心,不利婚娶’便好,若不能···”王昉之顿了顿,“仍有些下三滥的法子,父亲不屑,女儿可代为之。”
天色已见微熹,王昉之仰头见星子,唯天元处一点猩红如椒房殿檐角赤凤。
···
待到第二日,椒房殿门再启,嫔御们才得知此事。
只四更天,夜色褪去尚缓,宫禁仍掌灯火。
王增寿垂首坐在一片煌煌耀耀之间,已然心满意足。
她赐诸妃黄米粥和几碟素口点心,吩咐起人日安排。
座上人神情各异,不知所思。
除她之外,位份最高的李夫人亦出身世家,是个牙尖嘴利的女子。
“殿下虽为王氏女,到底未长在东都中。”
见王增寿不接话,李夫人更是神色亢奋:“有的事情,一旦别人做的珠玉在前了,旁人再去做,难免有东施效颦之嫌。
若是做得好了,也难免被拿出来同前人比较一二。若是做的不好,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自孟氏废后,便省了晨昏定省,去未央宫点卯也不过隔三日一次。此前孟氏也以身子不适推脱,只定了初一与十五与诸妃共会。
如今椒房重开,皇后又成了李夫人不大看得上的王增寿,自然怨言颇多。
王增寿淡淡睨去,“看来这黄米羹不能叫李夫人满意,季英,着减其谷,施与流民。”
“故作姿态。”李夫人冷哼一声,惩一次口舌之快便罢了。
其余人或位份不高,或出身不显,并未表露出明显喜恶。
“人日大祭,万不可有失。”
王增寿淡淡吐出这句话,头次领悟到掌握了权柄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