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醒的人不满地探出一颗带着呵欠的头,泛着泪花的眼睛却在面前悚然的场景前猛地定格。头发斑白的老人滚打在地,一身布衣被自己抓挠开,露出的干瘦背脊上赫然是乌红如毒血的斑块,硕大痕迹如碗口,密密硕硕排了两行,几乎占据了整个脊梁。“张先生!您这是怎么了?”一片惊慌失色中,稍有胆大的邻居,隔着三尺之远,瞠目结舌地瞧着躺在地上呻吟呼痛的张机。张机面色扭曲,痛苦至极:“哎哟,徒弟,徒弟!小兔崽子死哪里去了!”街旁路人皆驻足围观,可谁也不敢贸然接近。李隐舟亦在酣梦中惊醒,听到师傅呼救,忙不迭趿拉着草鞋,手忙脚乱地披上一层薄薄的衣衫,一阵小旋风似的分拨开围观群众。看到师傅的惨状,他滞愣瞬间,旋即砰一声跪倒在张机身前。“师傅!师傅!你这是怎么回事?”他伸出去准备探查的手被火烫似的猛然缩了回去,面色惊慌:“怎么会这样……”旁侧的邻居,多是本地多口舌但少心窍的半盲,见了这副光景,忍不住问一句:“小药童,你师傅这是犯了什么病,怎么满身的血斑啊?”李隐舟扯着袖子擦了擦眼睛,抽吸一口鼻涕,哽咽道:“昨夜风雨有异,师傅他执意要观天象,我也不知道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定是惹了祸害。”路人略有迟疑:“昨天云那么厚,好像没有星……”“师傅说,妖星出现,凡人是看不见的。”李隐舟大义凛然地打断他,铮铮表情不容怀疑,“想必是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才被妖星牵累。”邻居呆若木鸡,似被惊雷劈中。这张老头素日不是最忌讳鬼神星象之说,口口声声万物有理可循吗?疑惑的话还没问出口,便听张机挣着嗓子道:“老夫承担了妖星之祸,大家便不用再担心了,咳咳,咳咳……”他捂着心肺猛烈地喘息两声,枯瘦的身体颤抖如风中落叶,背上一坨坨妖异诡谲的血痕仿佛诅咒,令人不得不信服。邻居为自己素日的狭隘心肠歉疚片刻。但也只敢站得远远的,挤着嗓门道:“先生这可如何是好?”张机仰面大口呼吸,胸口起伏不定,仿佛片刻间就要去了。李隐舟不禁悲从中来,再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一头扑在张机身上,羸弱的双臂死死捆住师傅的腰杆,将人一点点挪入屋内,以保全他最后的颜面。关上大门之前,他泫然落泪的眼露于门缝,似带哀求,默默不语。四邻也不禁纷纷举袖拭泪,暗道自己素日冤错了人,原来张先生如此舍己为人,这药童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门嘎啦一声掩上,外头的行人眼含热泪,静静地把时间让给师徒的最后一程。里头的人却无声地狂笑着。张机拍拍满身灰尘,捶捶几乎折断的腰,咧着嘴以气声道:“你下手也忒重,定是素日对为师不满,蓄意借机报复。”李隐舟咬着嘴唇,将鼻涕眼泪擦干抹净,摸出背后的砍了脖的酒葫芦,递给张机:“师傅,你这葫芦挺好使的,拿来装酒可惜了。”张机被带开话题,满脸痛心地望着被砍了一半、又以火焰灼烧出黑痕的半个酒葫芦,不住摇头:“造业,造业,这葫芦陪了我半辈子,没想到最后这样送在你手上。”李隐舟嘿嘿一笑,并不言语。这也是无奈之策,孙氏要从庐江郡般去江都郡,唯一想带走的庐江特产,就是张机这个神通广大、医术精湛的大夫。然而譬如池鱼,他们师徒二人一旦成为某个势力的附属品,就难免会有被城门之火殃及的灾祸。在局势尚未明朗的情况下早早站队,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拴在了孙家的手心。张机所想则更为简单,他素日的理想就是踏遍万里山川,遍访世间奇妙,怎肯轻易为人鹰犬?师徒二人,虽然出发点不尽相同,但偏巧不谋而合,都不愿被烙上孙氏的字眼。思量至此,李隐舟褪去笑意,脑海中浮现出昨日雨中的小少年似乎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和阿言交好,和顾邵也好,你肯定想留在庐江郡。太守公如此仁慈,说不定还会收养你做家奴,而我父亲……跟着陆家,倒真比跟着我们孙家好多了。”雨声犹在耳畔。……李隐舟撇撇脑袋,初阳如洗,透入室中,这样清亮的光芒,不知道能否驱散少年心中深埋的阴霾。张机不知他心头所想,倒想问问他别的事情。“烧空葫芦,以吸出肌体的寒意与毒素,这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了,可你作夜一用,真让老夫觉得遍体舒畅,湿气尽然散去。这办法,也是滇南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