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也有些惊讶,好似没见过灯一般,托着这灯左看右看。
真的没烧。
这是第一盏经了他的手,没烧成灰烬的灯。
谢祁珍惜地托在手里,又有些不敢放了。
沈渺见他傻看河灯,干捧着不动,便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腕:“你蹲下来,手不动,这样放下去便好了。”
溽热的仲夏,谢祁也穿得很清凉,里头是方目纱的里衣,外头是蝉翼纱的衫子,若是单穿,这两件纤薄得都能透肤色。此时,哪怕隔着衣袖,他也能感受到沈娘子的手指,那微微用力的触感。
先前伤腿时,被他怀揣在心中许久的火苗本深埋在心,此时又燃了起来,将他整副身子都烧得僵硬。
沈渺便满心困惑地见着谢祁好似个偏瘫患者,僵着半个身子蹲了下来,然后又僵着手臂把河灯放了下去。
她煞风景地拍了拍谢祁的手臂:“快快快,趁还未飘走,快许愿。”
谢祁被她拍得人都要倒了,幸好自幼也习武,脚下刚歪了两寸,他便连忙收紧腹部,很快稳住了。
稳住后,他便诧异地抬起眼,眨了又眨:以前怎么没发现……沈娘子的手劲……怎会比他阿娘还大?好生厉害。
没想到,沈娘子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沈渺没看他,自己也放了一个,双手合十放在嘴边,认真地许了个很长的愿:希望全家连狗鸡、麒麟都健康长寿,希望铺子生意蒸蒸日上,希望顾婶娘一家也幸福,希望家国平安,再不生祸乱……最后突然想起来,又补充了一个:望九哥儿也能顺顺利利,不要再倒霉了。
等她许完愿,河灯都飘老远了,沈渺挠挠头,也不知老天听见没。
谢祁抿嘴一笑,转而看向自己的那盏莲花河灯,它随波逐流,好几次都要翻倒了,却意外与沈娘子的河灯一撞,又颠簸着挺住了,成功汇入了河面上那星星点灯的河灯之流中。
低头看布兜里还有好多小河灯,谢祁没忍住,又伸手取了一个点上,放进河流里,咦,真的,也好好的呢。
他能放灯了!谢祁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他实在难以置信,于是又点了第三个,眼都不眨地盯着它飘走,也成了!
前头,湘姐儿为了放灯,身上裙摆和鞋子全湿了,济哥儿正拽着她回来呢。沈渺过去看了看,见湿得不大厉害,便不管了。走回来时,便见着谢祁像头一回过年的孩子似的,一连放了七八个莲花灯了。
先前听砚书说过九哥儿有些霉运在身上,原本还没什么切身感受,但现在真是……沈渺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地重新蹲下来,侧头问道:“九哥儿许了什么愿?”
谢祁满眼笑意地转过头来,他的眼睛是沈渺见过最好看的眼睛,并非他双眼生得多么出众,而是那净澈纯然的眸光难得,不带任何污秽的凝视,朗目清泓,便令人舒服。
“说出来怕不灵验了。”谢祁这时忽然有些腼腆了,他许了愿,除了太婆父母兄长的家人,自然也有为沈娘子许的。
他并不祈祷上天能成全他暗藏的心意。今夜,他送出手中的莲花灯,望着那一豆微茫的灯火映在水波中,他心里头一个冒出来的、有关沈娘子的愿望,仅仅只是:“愿沈娘子……”
“多喜乐、长安宁、百岁无忧。”
如此足矣。
谢祁透过水波不甚明朗的倒影,看着沈娘子弯腰拾起了河堤上孩子们玩闹着燃放尽的烟火竹棍棒,装进了原本用来装河灯的空布兜里。
他便也忙站起来帮她捡拾。原本他以为她是节省,想将竹棍和碎纸片捡回去当引柴,谁知沈娘子见他帮忙捡,便对他小声道:“汴河如今还这样美,不要被这些污了水。而且这些竹棍藏在草里,又尖利,这般随意扔在这儿,容易叫明日来河边浣衣或是摸鱼的人扎了脚。”
她笑着:“收拾好了再回去也不晚。”
谢祁怔怔望着她。
很难形容此刻心里的感受,那鼓噪的心,像是树上的蝉。
一日一日,与日俱增。
后来观莲节过了,休沐也结束了。谢祁却有些记不清书院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好似闭上眼,总还能瞧见细碎流火摇动漫天星河的那个仲夏夜,瞧见沈娘子扶住他放灯的手,瞧见她笑意温软……
似乎随着观莲节过去,宝元三年的夏日,也悄然过去了。
等他忽然意识到时光倏忽而过时,天已入了秋。
今年的秋萧瑟得很,不过两场秋雨,梧桐叶落,天便寒了。
十月初三,今日一大早,虽说秋风凉,谢祁还是只穿了一身单的墨色窄袖短打衣裤,长发高束于头顶,布带勒腰,缠了护腕,利落得像是一枝崖上临风的松柏。他身边站着打哈欠打出了泪花的砚书,正站在沈记汤饼铺门口等沈济。
沈济听他的建议八月去试了一场县试,果然落榜,但他回来也知晓科考的厉害了——最难的不是做题,而是连考三日,连睡觉都蜷缩在考房里,上茅厕不许关门,有厢军捏着鼻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哪怕有速食汤饼吃,在考场里也实在难熬。
出了考场,他立马小病了一场,养了大半个月才止了咳嗽,沈渺立刻着手要给他寻个武馆摔打摔打身子,否则日后真要下场考试可怎么好?
谢祁正好又到沈记吃“老燕州羊肉拨霞供”,听见沈渺这般说,便自告奋勇,来当济哥儿的这个武师傅。他每日带着沈济绕内城墙跑一圈,再练站桩,随后打一遍“吕真人安乐法”——这是早年一位道长所创健体拳,很有强身健体之效。
沈渺自然无有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