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不曾料到张道士这般不给情面,气势不由一滞,“老神仙的意思是要与我们贾家闹翻?”
他小的时候,也与家人来过清虚观,下人就会指着观主身边的小道士说是叔父的替身,当时的张道士不过是个青衣道士,借了荣国府的威名才得器重,现如今也能摆起谱来了。
可见荣宁二府实在是大不如前。
张道士摇摇头,“不过玩笑几句,敬老爷的养气功夫哪里去了?你求仙问道多年,瞧着抛家舍业,茹素弃酒,终究是一颗滚烫的红尘心难舍。”
贾敬看似有家不回一心修炼,其实他不是求得道,他是求长生,他炼制的丹药不仅仅自己吃,还要时不时献给今上品一品。
如果贾代善还活着,张道士必然是要劝他管束贾敬的,从古至今服用丹药死了的不是一个两个,贾代善既然死了,那就算了,说了也没人当真。
江衡缩在屏风后头,方知道张道士这嘴原来还能更刻薄,对自己真算得上是留情面了。
二人唇枪舌战,彼此都不肯让步,贾敬只好拿出今上来压张道士,“我同你实话说了,这也不是普通逃奴,他与从前义忠亲王谋反一案有牵连,圣人一心铲除所有余孽,此人断断不可放过。”
江衡蹲在地上,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的心在狂跳,几乎要蹦出胸口。
张道士会不会听到谋反一案就把自己交给贾敬处置?
屋内沉默了良久又或者只有一瞬,听到张道士略带了随意的口气道,“真不在我这里,骗你做什么,许是你消息有误。”
贾敬也是多番寻访后得知那日张道士救过一个少年,这才上门讨人,不想张道士从针锋相对到干脆抵死不认了,他心下一沉,“可否把观中年岁差不多的都叫出来让我看看?”
张道士一挑眉,“不可以。你别错了主意,打量着我不知道是吗?你贾家好美色好娈童,不知道糟践了多少好孩子,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放肆?”
贾敬还欲再劝说,听得张道士说,“敬老爷,有这功夫跟我闹腾,不如管管家里人,我给你说个有意思的。馒头庵的尼姑托了荣府的奶奶做了桩好生意1,生生拆开一对佳偶,引得二人前后自尽,长安守备给他们公子点的长明灯这会儿还在观里亮着。”
原本是一件男女情事,长安府尹的小舅子瞧上了张家小姐,偏人家已经定亲。
另一家是长安守备,说来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一女两家求,谁都不肯退让,僵持之间,这小舅子顺着馒头庵的线托给了王熙凤,王熙凤又以贾琏的名义寻得长安节度使帮忙,最终逼迫守备家里退了婚。
谁料张小姐性子烈,当夜就自尽了,守备公子也跟着殉了情。
丧子丧女的哀痛万分,唯有王熙凤喜得三千两白银。
按理这样的事是很隐蔽的,可守备公子英年早逝,家中焉能不恨,花费千金在清虚观中点了长明灯,求张道士替孩子做法事超度。
张道士这一生在清虚观听闻的喜事冤事何止千万,稍一打听便知原委,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时同贾母说贤德妃元春是大贵之命。
元春若不进宫封妃,只怕贾家持续衰败,未必会这样放肆。
贾敬听罢并不当什么,他难道就没有沾染过这等事么?荣宁二府的帖子递出去,谋官办事无往不利,这是祖宗打下的基业,哪家没有这等腌臜事。
张道士见他冥顽不灵,起身拂袖道,“敬老爷请回吧。”
自家丢了个逃奴便要喊打喊杀找官府,旁人因为他家里死了人,他倒觉得无所谓。
贾敬无功而返,只得拱手道,“叨扰了。”
张道士亲眼瞧着他走远了,又命丹生这个傻东西看好门,这才把蹲得脚麻的江衡拖出来,他失笑道,“不是叫你躲好么?”
江衡倒在地上,“你不把我交给贾家吗?你不是同他们关系很好吗?现在为了我翻脸值得吗?”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问我三个,赶紧起来,地上凉。”张道士说得口干舌燥,给自己斟了杯茶,“瞧你这没眼力价的东西,也不给你师父我倒茶,累得我亲自动手。”
江衡在他面前也不讲脸面,跟长虫似地在地上挪动,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刚才贾敬坐的位置,抢了他的杯子喝水。
张道士看着他笑,“你就是怕贾家,才不肯拜我为师?现在还怕吗?”
江衡眼眶一热,强忍着泪意道,“我才不怕他们,我是担心你会怕,你不怕我就不怕。”
“跟个小女孩儿似的,天天要哭。你且想好了,真跟着我混,也不是什么清闲日子,偌大的清虚观不是光靠烧香就能扛下来的,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送你去南边。”
“我……我的身世还不能跟你说,我跟我娘发过誓,除非有一日大仇得报,否则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如违此誓,叫……叫他们在阿鼻地狱受苦不得超生。”
江衡抬手抹了眼泪,他明白江姨娘的意思,她希望他能逃出去的话,忘了自己的来历,安生地过一辈子就行。
张道士摸摸他的头,“傻小子,我活了八十多岁了,还有什么怕的,只一个,往后要是我死了,你得帮我护着外头那些个傻东西,他们呆呆地只知道念经。”
江衡想说他不行怎么办,抬头却看到张道士慈悲又疼惜的眼神,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张道士说:“我既然行,你也行,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