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她出国之后,快七十岁的家婆竟然学会了使用电脑。她让季颖给她买了一台笔记本和一个佳能照相机,她有空的时候就把老屋的边边角角拍下来,还拍自己养猪养鸡、种菜种花的照片。照片导进电脑,然后用QQ发给季辞。
去年她又让季颖给她买了一个屏幕很大的三星手机,注册了一个微信号,在朋友圈发她拍的照片和视频。季辞觉得有意思的时候,就会给家婆打视频电话,祖孙二人聊上几句。
她和家婆就这样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冷冷清清的,干干净净的,远不像在陈家的那种滚烫粘稠。
季辞碰了碰墙上她贴上去的乱七八糟的纸条和画片,发现竟然粘得很牢固,表面没有一点灰尘。她掰了掰,意识到家婆重新上过胶。
看来家婆一直在精心维护这座老屋,维持它原有的模样。
只是再怎么维护,到底比不上人气的滋养,挡不住潮气和虫子的入侵。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季辞总觉得母亲去世之后,这座老屋衰老得更快了,哪怕母亲生前也并不住在这里。
季辞洗漱完去到后院,发现家婆已经出门了。厨房里找到了家婆自己做的灰面粑粑,就着蜂蜜吃了两个。蜂蜜也是自产的,家婆养了五箱蜜蜂,她好像什么都会。
刚下过大雨,今天的阳光格外好。但这间房子因为是后院的偏屋,窗子朝北,阳光只能通过屋顶的亮瓦斜斜地达到地面上。房屋空旷,这两道日光反而更显冷清。季辞独自一人吃着蜜,渐渐想起家婆的那些往事。
季家的成分不太好。据说家婆小时候,还见过她的一个舅舅穿着军装、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过。后来季家就遭了殃,到六十年代末,季家只剩下了家婆一个人。
家婆没跟她讲过那时候的事,但可以想象家婆当时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绝望且崩溃。家婆在1969年的冬天生下了季颖,在彻骨的寒冷中,母女二人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家婆从来没有提起过家公,家中也没有任何家公的照片,只知道他是537厂的一个人。据说季颖见过,但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因为季颖也从来不提起自己的父亲。也许家公给予过一些帮助,让母女二人艰难地挺过了那段最困难的时期。到了八十年代,季宗萍重新拿回了季家老屋,并且分到了田地和山林,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但家公对她们的感情,看起来抵不过他自己的前途。537厂撤离的时候,家公干干脆脆地走了,从此再无联系。
关于季宗萍的生平,季辞就了解这些。这么多年,无人能窥见季宗萍的内心世界。陈川的家公家婆说过,季宗萍是他们见过的最利索的人,也是最顽固的人,一辈子不懂得伏低做小,所以吃一辈子苦。对于他们的这个评价的后半段,季辞并不赞同。她认为家婆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只是选择了最能让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
*
叶希木把自行车随意地往山边树林里一扔,就急匆匆地上了山。上一次他还认认真真把车锁在电线杆上,这次他顾不上了,横竖季辞说得对,这辆比他岁数还大的二八大杠,卖给收废品的都卖不到几个钱。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五,上午的课结束后,他就骑着车赶来了云峰山。因为课间邢育芬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昨天迟万生随身携带的一盒名叫“易瑞沙”的药好像掉在山上了。
迟万生现在有些指标很不好,正在医院接受治疗,邢育芬走不开,所以拜托叶希木中午抽时间去找一下,看还能不能找到。
叶希木查了一下,“易瑞沙”是一种针对肺癌的靶向药,可以说是晚期病人的救命药,价格高达五千块一盒,难怪丢了之后邢育芬会如此焦心。
叶希木也焦心。
他沿着上山的那条路,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搜寻。这座山上去有三条路可以走,那天他和迟老师走的是北坡,最缓最好走的一条。今天这条路上多了小拖车的车辙,印子已经干了,估计昨天季辞进城找人上来修了坟墓。叶希木于是更加担忧,会不会已经被人捡走了?这个药只要随便上网搜一下,就知道是传说中的“神药”,十分值钱。
要不是因为他,迟老师就不用专门跑这一趟,还弄丢了这个药。他又想到,迟老师今天病情加重,是不是因为昨天上山累到了的缘故?是不是因为为他操心,心力交瘁导致的?又或者是因为昨天被季辞气到,急火攻心?要不是因为他……
叶希木越想越是懊恼,越想越是愧疚。往上走,越走离季颖的坟墓越近,找不到药,叶希木越是着急。
希望愈发渺茫,他开始考虑自己买一盒给迟老师,他认为这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是他应该为迟老师做的。
然而父亲被带走得太急,甚至没有来得及给他留下足够的生活费。他靠着微信里一百多块钱过了这些天,已经捉襟见肘。
可以找翟放放孔子牛他们临时借一下……只是虽然他们两个家里有钱,一下子借这么多出来,还是会引起家人的怀疑。请律师已经花了几万了……暂时都是袁叔叔帮忙垫的,后续打官司又不知道会花掉多少钱……叶希木的思绪混乱起来,脑海中甚至跑过一个念头:昨天季辞给的那笔钱他其实可以收下的……不是!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