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延康坊南隅。
延康坊地处于长安城中心地带,一坊分为南北两隅,北隅的繁华热闹,一街之隔的南隅属于贫民窟,这里住着的都是些购不起地的租户,东家常年疏于管理,房屋大多年久失修,处处皆是萧条落败的景象,一入夜更是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雨势相比于白日里又增大许多,远处不时传来闷雷声,滚滚云层深处的电光中黑影彤彤,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在云海里翻腾。
在一排排衰敝的民房中间,唯独一户人家掌着灯,在这样的雨夜,犹如一叶轻舟飘摇在肆虐的海浪中。
李玄玄顶着暴雨,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泥泞的曲巷中。
今日经她多方打听,才找到了第三位报案人——安六郎的住所,据说此人是一名赌徒,与前一名死者徐大是酒肉朋友,二人常在混一起斗酒狎妓,前两日便是他找徐大去斗酒时,发现徐大死在了屋内。
想到自己堂堂长公主竟要去保护一介赌徒,李玄玄长吁短叹,天将降大任,这一定是祖师爷给的考验!
此刻这条破街上只有一户人家掌灯,那必是安六郎家无疑,发生了这样的事,估计街坊邻居们都唯恐遭受牵连,连夜卷铺盖走人了。
院外的栏门也未上锁,李玄玄推门而入,一脚踩进稀泥地里。
一看这杂草丛生,未经打理的庭院,便知安六郎定是个邋遢懒惰之徒,李玄玄摇了摇头,吃力地将腿从稀泥里拔出来,艰难地移到门前。
她抬手一敲门,摇摇欲坠的门扇便自己打开,将她与屋外的风雨一齐灌进屋内。
端坐屋内瘸腿牙床上的年轻郎君缓缓睁开眼,平静如水的神色中隐隐透露出钢刃般的锋芒。
这位郎君眉目英俊,五官棱角分明,只是神情冷冽,全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凌人盛气。
李玄玄先前还想向安六郎抱怨一通他家的庭院,见他与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慵懒散漫之徒完全不同,她怔了怔,不知怎么没敢将心中的怨怼说出口,反而脸上迅速挂起应酬讨好的假笑,招呼道:“你就是安六郎?你可让我一顿好找。”
坐在牙床上的郎君听见是女子的声音,先是微微一惊,而后又很快恢复了冷漠的神色,问道:“你是何人?”
李玄玄脱下沉重滴水的蓑衣,原本想找个地方挂起来,见屋内家徒四壁,连个衣架都没有,只好尴尬地将蓑衣放在门前一只接水的破瓦罐旁,又摘下斗笠,斜倚在墙边。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姓李,更不能让这种市井之徒知晓自己的闺名,李玄玄走到安六郎面前叉手行礼,像往常一样报出自己的法号:“贫道法号持盈,师从太和山五龙观叶法善道长,今日特地前来拜访郎君。”
见安六郎略带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她,李玄玄心道是你小子真是祖坟冒青烟了,竟能请到她来当护卫,不禁昂首挺胸,犹如救世主般俯视着坐在牙床上的安六郎,朗声道。
“安六郎,我是来拯救你的。”
安六郎坐在牙床上冷冷看着她,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接话,更没有回礼。
李玄玄嘴角还噙着笑,心底却犯起了嘀咕,都说长安城礼仪之邦,连乞丐都会以礼相待,这人怎么如此古怪,不对自己感激涕零不说,连请坐也不道一声,可不会是个痴傻的吧?
她可是赶了整整一个月的路才回到长安,腿脚早已疲软不堪,若不是受司天台卦象所困,此刻早就回宫泡上了汤浴,身边定是一群女婢在侍奉了,哪还用得着在这傻站着看一个赌徒的脸色。
良久,安六郎才开口道:“你认识我吗?为何来救我?”
“你不知道吗?”李玄玄讶异道:“连我这个今日进城的都听说了,最近在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水鬼索命案,前两位报官的都死了,两日前不就是你向长安县报的官吗?我可是打听了半日才找到你家,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安六郎反问道:“我危险,与你又有何关系?”
李玄玄心中不满,心道是此人真是不知好歹,自己好心好意帮他,他倒不领情,还像审犯人似的问个不停。
“我就这么和你说吧,城里的谣言虽然不一定是真的,但这桩案子绝不是常人可以犯下的,以我多年的降妖经验,定是有精怪在背后作乱,所以无论是长安县还是万年县的人都帮不了你。”
“而我。”李玄玄抱起手臂,一脸神采飞扬的表情:“大慈大悲的持盈道长,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继续在长安发生的。”
安六郎冰冷的眼神转而变得鄙夷。
“一派胡言,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鬼神。”
“你不知道这件案子已经由大理寺接手了吗?”
“大理寺?”李玄玄回想了一会,八年前她离开长安时,大理寺卿是杜德海,此人除了会拍马屁和跑得快以外,可以说再没任何优点。
于是问道:“大理寺卿现在还是杜德海吗?”
安六郎心中一惊,如今大理寺的一把手正是杜德海,但其位列三品,官高位重,又岂是一介布衣能够呼来喝去的,顿时恼火道:“朝廷命官的名讳是你可以直呼的吗?!”
“没关系。”见自己没猜错,李玄玄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只要大理寺管事的还是他,那大理寺可以说都是一群饭桶,根本就靠不住。”
安六郎突然一拍牙床站起身:“大言不惭的妖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说大理寺的不是?!”
本就瘸了一条腿的牙床在他的拍击下发出一声爆响轰然倒塌,李玄玄吃惊地看了眼牙床,又看向面前的郎君。
方才他坐着时自己没察觉,待他站起身,她才发现这位郎君身形高大健硕,宽肩细腰双臂孔武有力,一看就是练过功夫的,而他那双眼睛尤为特别,双目似电,泛着森冷的寒光,眼神如同捕食猎物的野兽般。
李玄玄不禁被他的威逼感吓得后退一步,心中后悔不已。
自己真是孟浪了,安六郎乃一赌徒,家中又如此潦倒,他自身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面前的郎君虽身着黑衣,衣料却是锦布,衣领袖口平整服帖,一丝不苟,现在看来他这身低调又贵气的装扮与这间屋子简直是格格不入,最重要的是,安六郎年过三十,而面前这位郎君不过弱冠之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