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远点头,“和母亲相识不算意外,她热心肠,好交际,出门逛一圈都能聊出来二三密友;和父亲相识就难得了,他早早就退出官场,所以我猜陈叔早年应该是五品官员。”
五品以下,接触不到宁熹这个级别的人;五品以上涉及政变的官员,在圣上登基之后已经全部掉了脑袋,尤其是雍州,无一幸免。
“所以陈叔一直神神秘秘,他有可能是在隐姓埋名地生活着。”苏锦书推测道。
宁知远点头,“父亲母亲一向不畏强权,交友或是结拜,只知志同道合,不知身份贵贱。但是陈叔可能自己担心连累到谁吧,并不常来宁府,也从不声张。和吴府也是这样。”
苏锦书问道:“吴府?吴将军?”
宁知远点头,“早年那场政变其实吴家也有牵扯,但是微乎其微,就是几个亲眷有所粘连;再加上有公主求情,吴家并未有损。吴越珩倒是也不怎么了解他,只是知道和吴家是旧相识,跟我知道的差不多。”
所以这次婚礼,吴越珩敢给宁知远在这种节骨眼上当傧相,反正出了事有军功、门第、公主顶着,关系一层比一层硬,真真正正的有恃无恐。
“那承泽又是谁?是我知道的那个承泽吗?姓李的那位?”
苏锦书听陈叔说过,当年夺嫡之争先太子落败处以极刑,但是圣上仁慈,念在血缘之间的情谊,先太子的儿子活了下来。
为感念皇恩浩荡,这孩子的名字取为“承泽”,承受皇上的恩泽。
这孩子与公主甚是亲厚,皇上准许他出宫以后,便常年在吴府待着了。
“正是这位,成婚的时候他也在。”
这婚结的,苏锦书无不感慨,来了些什么人啊都!
宁知远看着她,好像还很期待她接着问似的,苏锦书却没有兴趣了,心里满是悲哀的凄怆。
她早就知道那场政变惨烈异常,却没想到自己能和这样的事情有这诸多关系。
养父苏幕因此而性情大变,陈叔因此而变成心灰意冷的漂泊之人,剑南的嫂嫂也因为雍州衰落而经历流产,成为笼中之鸟。
现如今她嫁到宁家,因为宁熹在政变刚开场就卧病在床,又因为家大业大,所以才能庇护陈叔。
可即便这样的宁家,宁知远最后也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要装残才能苟活。苏锦书看着角落那把叔夜琴,只觉甚是讽刺。
这样的朝堂之斗,未免太过残酷。
她只想安安稳稳过她的小日子,知道得太多她怕小命不保。
宁知远见她如此便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头说道,“如今天下太平,即便偶有南部番邦兴风作浪,也不至于打成和卫国那般激烈惨重。至于宁家,我已伤残至此,确实连累了你许多,日后必真心相待,还望你能释怀一二。”
声音低沉,话语诚恳,一时之间书房内一片宁静,有微微的晚风透过窗棂,把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跳动不安的烛火映着宁知远的眼睛,硬朗的眉宇此时温软地铺开,狭长的睫缝里隐现着低垂的目光,鼻线顺眉窝直雕而下,在鼻底掀起珠形的双翼,素来扬起的嘴角此刻弯下来,映出他满是歉意的忐忑神色,苏锦书心里一动。
“你不必抱歉,我和你讲过,我愿意嫁给宁知远为妻,宁知远愿意娶我做妻子,这便够了。我从来不求大富大贵,我喜欢安宁,你不仅带给这个国家安宁,如今你,母亲,嫂嫂都很好,我的小日子过得也很安宁,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
苏锦书低头看着他,不再是初见时惹眼得让她错开眼不敢再看的人,也不是对着她君子如水般温和疏离的样子;现如今明灭的烛火照在他稍显散乱的发顶,照出一层绒毛般的光晕,仿佛触手可及。
在光晕中他抬起头,重新扬起眼睛,被风吹动的额前碎发扫过,他便眨了眨眼,依然一错不错地看着苏锦书。
过了良久,宁知远嘴角微微漾开一点笑意,这么一大段话,他好像只提取到一句似的,说道,“母亲和嫂嫂听到你这么讲会很高兴的,我也很高兴。”
宁知远原本身形高大,又是少年将军,常年昂着头,神采奕奕,眉毛斜飞入鬓,看上去总是气宇轩昂的,即便坐了轮椅,更是日日昂着头;如今在苏锦书的身边一俯一仰,倒是让苏锦书头一次看清他这般柔软的样子。
在家养了许久的皮肤如今被照得一脸透明,宛如她的那块蓝田玉一般,五官被融化,线条模糊,不着痕迹,浅浅地印在轮廓上,如同下个时辰就要逃逸,只剩下一双黑亮的,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
苏锦书就这样看了他许久,直到芳兰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我来接少夫人回去,夜深了,冬画姐姐担心少夫人找不到路,不必不必,我在外面候着就好。”
苏锦书如梦初醒一般,起身对宁知远说道,“夜深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恰有微风透过碧色纱窗,卷起宁知远桌旁的书页。宁知远闻言低笑,取过案头白玉螭龙镇纸压住,对外面说道,“书辰,送少夫人回去,路上小心看着些少夫人。”
菱花窗外,更漏声里,隐约传来巡夜人敲梆子的声响,惊起檐下一对栖鹊,扑棱棱没入墨色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