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还说,这个国家病了,已经病入膏肓,他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医治国家疾病的方药。
“我现在也无法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我的爷爷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也许是遇上了大雨,也许是我爷爷突然病了,总之是我爷爷就在我奶奶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爷爷就走了。
“我爷爷走时对我奶奶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我回来了就娶你为妻。
“我奶奶说,那好,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奶奶从此开始了等待。
“十个月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父亲。这期间,她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离开这条渡船,去过上自己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可是她不敢离开这个地方,她怕她走了,我爷爷回来找不到她会伤心。我奶奶就在这渡口边等了下来,我的父亲,在我奶奶的等待中,长成了一条精壮的汉子,可是我奶奶却还是没有等来我爷爷。
“那时,我奶奶有了我父亲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她已不用再拉渡船了,但她每天还是会守到这个渡口,看见有远方来的人,就会打听我爷爷的消息。后来,还真让我奶奶打听到了我爷爷的消息,消息说我爷爷回来了,他参加了革命军,带领着队伍正从南往北打,也许不久的将来,队伍就要打到这里来了。我奶奶一定高兴坏了,那一段时间我奶奶每天都要把头梳得光光的,站在渡口向远处眺望。可是我奶奶又等了一年,却等到了南边来的队伍打了败仗的消息。带来这个消息的人说,死了很多人,尸体堆成了山,血水流成了河。从此再没有我爷爷的消息了。
“我奶奶病了,病得不轻,吃了好多的药也不见起色。可是我奶奶病了却从来不躺在床上,她还是坚持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父亲就弄了一把躺椅,放在渡口边,上面躺着我奶奶。我奶奶说,她要等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一直到死,也没有等到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临终前对我父亲说,你哪里也不要去,你要在这里守着这条渡船,你要在这里等着你的父亲回来,他说过了他会回来的。
“安葬了我奶奶,我父亲就在这渡口生活着,后来又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本来是大家小姐,念过不少书,可是她的家族在一夜之间破落了,她在无家可归时想到了死,她跳了河,被河水卷到了这个渡口,我父亲救起了她,也许是我父亲的朴实打动了我母亲,也许是我奶奶的故事打动了我母亲,总之她留了下来,继续着我奶奶未完成的守望。
“一天夜里,来了一支队伍,强行将我父亲抓走了,父亲被抓走时冲着母亲哭喊着,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走的那个深夜,母亲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母亲从此就开始了新一轮地守望。我母亲还重新给我改了一个名字,叫‘王守望’。从记事起,我母亲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讲我奶奶的故事,讲我的父亲。我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到了海峡的对岸。后来又赶上了运动,我们一家人的遭遇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父亲的关系,加之母亲又是大家出身,我们家被打倒了,我母亲受不了凌辱,她说她等不到父亲回来的那一天了,她让我继续替她等下去,我母亲说,当年是你的父亲把我从这条河水里救了起来,可我已经没有了报答他的希望,我还是将我的生命还给这清澈的河水吧。我的母亲以跳河结束了她高贵的生命。
“母亲走了,母亲说,河的尽头是大湖,湖的尽头是大江,大江流入了大海,大海的那边,有我的庆生。庆生是我父亲的小名。
“我的母亲说,她的灵魂要漂到海峡的那边去,去寻找我父亲。
“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不敢结婚,我害怕这种守望。我也害怕着将来也有这么一个女人为我而守望。
“后来,我们这里来了很多城里的孩子,他们都是孩子,他们才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龄,他们还什么事都不懂。他们看什么都是那么的新鲜。我们这里的人对他们都好,真心的好。可是我不能对他们好,他们也不敢同我好,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城里来的孩子也都不同我说话,本来有说有笑,可是一看见我来了就都不说话了。只有一个女孩与众不同。可能是有一次她发现我这个乡下老头不仅能看书,而且还会写字,她就对我产生了好奇,这个女孩说她的梦想是当作家,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梦想啊,可是她对我说过她的梦想,她说她的感觉告诉她,王守望不是个普通的老头,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可那时我怎么敢对她说这些呀。女孩告诉我,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扎根在新农村,说她想回城里。这是多么离经叛道的想法呵。我于是对她讲了我的爷爷,我的奶奶,讲了我的母亲和父亲,讲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故事。
“这之后没有多久,这个女孩子就离开了我们这里,到了上游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一晃多年过去了,我都把她忘记了,可是有天晚上,她来了,她的怀里抱着个孩子。她说这是她的孩子,她说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这里她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她给我跪下了,她求我帮她带大孩子。她说也许三两年,她会回来找她的孩子的。
“我没有打听其他的事情,我只问了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说,一切从芦花开始,孩子就叫芦花吧。
“她说着又给我磕了几个头,又亲遍了孩子的全身,她的泪水流成了河。她说,孩子,你在这里等着妈妈,妈妈将来一定会来接你的。
“她这一走,又是很多年过去了,芦花都八岁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带着芦花就在这个渡口,守着这条渡船,这口罾,还有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说了您的故事,我觉得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一家三代人为了一句话在这个渡口守望了一年又一年,您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寻找了十年。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每天在这里守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的父亲就算真的去了海峡的对岸,只怕也快寿终正寝了。我守着芦花,希望她母亲回来接走她,可是我又害怕,我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将失去依托,我不知道我将怎么活下去。”
守望的人说着就醉倒了。
马角也醉倒了。守望的人醉倒在酒精之下,马角醉倒在守望的人一家三代的故事里。
在这个夜晚,两个老人醉倒在一起。
月亮升在空中,有雾,在河面飘浮。
十四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白夜和芦花走进了西瓜地。
瓜地一望无际,西瓜像一个个阴险的孩子,蹲在瓜蔓中。
月光像银子一样,使得那些瓜孩子一个个目光闪烁游离。
不远处的河,就成了一河闪烁的银子,在无声地跳跃喧哗。
白夜牵着芦花的手,像牵着一个久远的梦。成熟的西瓜在月光下,散发着妖娆的芬芳。
芦花说:“你闻闻香不香?”
白夜说:“香。”白夜说:“你就一直和爷爷生活在这个渡口?”芦花说:“嗯。”
白夜说:“那你的爸爸妈妈呢?”芦花不说话,沉默像钟摆一样滴滴答答。过了好一会,白夜看见芦花在抹眼泪。月光下,泪光一闪一闪。
芦花说:“我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爷爷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白夜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芦花说:“我其实哪里也不想去,就算我爸爸妈妈来接我我也不跟他们去。可爷爷说他一定会等到我妈妈来。”
白夜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