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
“我小时候有一晚上离家出走了。”
马角在黑暗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马角说:“是的孩子,你记起来了吗?”
白夜说:“那么这都是真的了。您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跑远,我就在村子里。我一直在一棵树上躲到了月亮偏西。村子里再也听不到父母叫我的声音了,夜死去了一样的静。偶尔有一两声狗的哭声。”
马角说:“你听到了狗哭?狗子一哭是要死人的。”
白夜说:“我记不真切了,我想我是听到了狗子哭的,狗子一哭,夜便显得格外的恐怖,连小孩的夜哭都没有了。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边地恐惧,背上的汗毛无来由地竖了起来,我从树上溜了下来,没命地朝还在亮着灯的人家跑了过去,我脚下生风,但我总感觉背后有个无形的东西紧跟着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它。离灯光近了,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猫到了人家的窗子下,感觉那灯光是那么的温暖,它驱走了寒冷,也驱走了我心头恐怖的阴影。当恐怖如潮水一样退下去以后,心头的好奇又潮水一样地涨了起来。我偷偷地将头探向窗子。透过窗子,我看见昏黄的灯下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一个老婆婆守在床边,说你忍着点忍着点,一会儿就来了的。我突然地兴奋了起来,这女人恐怕是要生孩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也一直想不通孩子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是坚决不相信桃树缝里会蹦出小孩来的,这都是大人编的鬼话。我趴在窗子上看得正来劲,突然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我猫了腰,伏在窗子底下。我看见了一个男人,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个黑乎乎的婆子,那婆子走路一拐一拐,像鸭子划水。婆子的眼朝我这边瞄了一下,那一双眼里有两道电一样的精光,像个老妖精。我将头埋得更低了,婆子没有发现我。那是接生婆子,听大人们说我们村里的小孩全部是这接生婆子接到这个世上来的,是不是?”
马角说:“差不多吧,但那婆子的一双手实在不敢恭维,又粗又糙像把钳子,接生婆子平时总是鬼气阴森的,七老八十岁了还精神得很,一天到晚在村子里鸭子一样地走来走去。很多小孩儿见到她就怕。”马角说,“后来呢?”
“后来接生婆子随那男人进了屋。接生婆子问水烧好了没有?屋里的那个婆婆说烧好了。接生婆子又问剪刀煮好没有?屋里的那个婆婆说煮好了。接生婆子又问包布准备好了没有?女人的婆婆说没有。接生婆子就哦了一声。女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接生婆子说,叫那么凶干什么?又不是第一胎。女人的叫声就小了下去,只是小声地哼哼。接生婆子将手在盆子里洗了,揭开了女人的被子,我看见了白花花地一团肉,女人没有穿衣服。接生婆子在女人肚子上摸了摸,又在女人的两腿间摸了摸,说,还有一会儿。接生婆子将女人盖好,坐在了椅子上问是第几个了?女人的婆婆说第六个。那个男人一直一声不吭。接生婆子叹了一口气,说,都是你做的好事。男人就垂下了头。接生婆子吸了一锅烟,又去摸那女人。这一次女人再也忍不住了,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了起来。婆子弯腰站在女人的身前,不停地叫用力、用力、用力。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女人不叫了。婆子说剪刀,女人的婆婆递上了剪刀。可惜我还是没有看清小孩是从哪儿生出来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问了一句,是男还是女?接生婆子说,一个垫床的。接生婆子说要不要?女人说要。女人的婆婆说:要了你养活她?你拿个主意。接生婆子问男人。男人想了好半天,说大人都吃不饱。接生婆子说那你还造孽。女人哭着说我养活她。接生婆子说你们商量好。女人的婆婆说,不要。女人说,那让我看一眼,好歹也是一条命,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接生婆子说,不要就不看,看了心里更不好过。女人便不再说话,只是哭。接生婆子说那我就解决了。接生婆子说着就拎起刚出生的婴儿出了门,往茅坑走去。不一会儿就空着手回来了。女人的婆婆说难为你了老姐姐。接生婆子没理她的茬,教训男人,你再造孽,要遭天打雷劈的,我老婆子老命一条,死了也过不了奈何桥了。男人摸出一把钱,全是毛票,接生婆子收了钱,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男人说我送你老。接生婆子小脚一拐一拐出了门。接生婆子出门后又朝我这儿看了一眼,我看见一团绿光一闪,我听见了接生婆子说,咦,这是哪家的小孩?我想跑,但我的双腿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半步。我看见接生婆子像一只硕大的老鹰一样朝我压了过来,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大的爪子像从瓜蔓上摘瓜一样地揪了下来。我听见了一声怪笑,原来是小杂种呀,你家大人到处找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在这个天色将明的清晨,白夜的回忆将马角和守望老人相遇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尽。白夜打开了记忆的魔盒,放出了里面的魔鬼。他吓得赶紧关上了这个魔盒。马角劝白夜关掉这个魔盒。可是马角和白夜一样清楚,这个盒子打开了,就不可能再关上了。
白夜说:“那么,在离开白家沟之前,我是变成了一个疯子的。也许这就是我变疯的缘由?”
可是马角觉得,在后面还有更多的阴谋。为什么后来的事,白夜都想不起来了呢?怎么样才能让白夜找回疯前的记忆呢?如果白夜找回了那些失落的记忆,那对他来讲是一件好事呢还是灾难的开始呢?
马角开始变得忧心忡忡。
十六
小河藏在浓雾里。
清晨的小河风情无限。河对岸的景物影影绰绰。守望的人起得很早。公鸡叫过第三遍,生活在河这边的菜农就挑了一筐筐新鲜的蔬菜,从小渡过到河的对岸。他们都一言不发,生活使他们变得沉默。守望的人将河这边的人渡过去,再把河那边的人渡过来。上午去河对岸的人多,到了下午就是从对岸过来的多。过来过去的人同守望的人都熟悉极了,守望的人尽管不知他们的名字,可是脸孔都是熟悉的。清晨见面了,不用打招呼,相视点一下头。所有的问候,都在这一点头之中了。没有人知道守望的人和他们一家三代的守望故事。马角和白夜也在这个清晨离开了守望的人。他们俩是坐渡船过的河,芦花听说白夜要走,哭成了泪人。
“白夜哥哥你骗人,你和我拉了钩的,你说你不走了的。”
守望的人说:“芦花,我的孩子,你听话。”
马角说:“孩子,我们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你说是吗白夜?”马角用胳膊拐了拐白夜。
白夜说:“芦花妹妹你别哭,我们会回来的。”
芦花说:“你又骗人。”
白夜说:“真的,白夜哥哥这次说的是真的。”
芦花这才破涕为笑。白夜和马角的身影消逝到了河的对岸,像一阵烟,偶尔地飘到了这么一个渡口,做了这么一次短暂的驻留,被风一吹,就散了,淡了,远去了。白夜并未意识到,他的这个诺言,在芦花的心里种下了又一代人的等待。后来,他经常会做这样的一个梦,他在梦里梦见了芦花和她的爷爷。
“爷爷,你说白夜哥哥会回来吗?”
多少天以后,芦花还眺望着河的对岸问他的爷爷。
“爷爷,你说白夜哥哥还会回来吗?”
也许,多少年以后,在这个渡口,在爷孙俩之间,还在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爷爷摸着芦花的头:“可怜的孩子。”爷爷没有回答孙女的这个问题。
“爷爷你怎么哭了?”
“爷爷没有哭,是灰眯了爷爷的眼。”
“爷爷,让我来给您看看。”
芦花仔细地看着爷爷的眼,可是爷爷的眼里除了雾,还是雾。
“爷爷,您的眼里没有灰,只有雾。”
爷爷说:“你再看看,再看看。”
芦花说:“哦,雾里面还有一个芦花。”
爷爷说:“爷爷老啦,什么也看不见了,爷爷的眼里除了雾,就只有芦花了。”
“爷爷你看我的眼中有什么?”
爷爷说:“芦花的眼里什么都有,有山、有水、有雾、有爷爷,芦花的眼里有整个的世界。”
芦花说:“爷爷,你看见我的眼里有白夜哥哥吗?”
爷爷不说话了,爷爷望着河对岸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