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鬼鬼祟祟做什么呢!活都没干完就知道偷懒!”
冯秀芬便拿着扫把哗哗哗赶紧去一边扫地了,愧疚于自己的偷懒,对这份呵斥也并不觉得十分难过。
她就这样迷迷蒙蒙地过,觉得日子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只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会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去学堂的时候。
那时候,还是像往常那样,刚坐下没多长时间,就被她爷喊起来了。只是收拾书包走出门的时候,教室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一个年纪比她大一两岁的女生也在被家里人叫走。但那个女孩却死死抱着讲台边缘,死活不愿意松手。她脸扭曲成很凶的样子,泪水把脸淹没,沟沟壑壑的。
两三个大人把她往外拽,她一脸凶狠地抱住讲台喊:“我不走!我就不走!”
冯秀芬隔着窗子看着屋里闹成一团。
后来的结果怎么样,她不知道。她没看完就被领走了。家里的鸡鸭鹅狗猪都等着她喂,田里的草也长起来了。
她是家里的大姐。家里那么穷,有那么多农活要干,母亲身体也不大好,弟弟妹妹还小,离了她是万万不行的。
后来的后来,无数次,冯秀芬都在想,如果当初自己也抱着讲桌不松手,会不会一切都不同了呢?
或许也没什么不同罢。
第209章番外*何以为家(二)秀芬(二)……
【03】课本冯秀芬十
七岁时,已经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勤快人。
每天天不亮,她就会起床,开始做一大家人的早饭。等饭熟的过程,还要煮猪食,拌猪食,砍猪草,喂鸡鸭鹅……
早饭做好,爷娘也都起来了。再把弟弟妹妹们都喊起,一大家人围在一起吃饭。
吃完早饭,她揣上点干粮,带上桶水,再扛着锄头下地干活,跟着生产队去开荒拔草种地。
这些农活一干就是一整天。中午和晚上是不用回家做饭的,中午有她娘在屋里头做饭。
到了晚上回到家,饭已经做好,一家人围着桌子上的小油灯,吃一大盆没有油水的豆扁子烀芋头秧,还有一筐芋头面做的窝窝头。
干了一整天活,冯秀芬吃起饭来饭量格外的大,刚吃完一个窝窝头,手已经伸进筐子里拿第二个了;刚把一口菜送进嘴里,筷子已经伸进菜盆夹起又一大筷了。
这时,她娘就会伸出自己的筷子拍她的筷子,把她那满满一筷子菜拍下来不少,嘴里念叨着“少拈,少拈,菜是引火草”——当地方言把夹菜说成“拈菜”,“少拈”就是“少夹菜”的意思,是说让把菜当成引火草,只一点点就够了,吃那么多浪费。
也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是这样过。农闲时分,冯秀芬是不必出工的。她早晨做好饭和好猪食,还会洗衣服、拆被子、挑豆粒子……然后再做中午饭,还有猪和鸡鸭鹅的饭,吃完中午饭继续缝棉被、剥玉米、打扫鸡鸭圈……然后到了晚上,坐在炕上给一家几口缝衣服,纳鞋底子。一刻都闲不下来,把她的家拾掇得可齐整。
冯秀芬就这样长到了十七岁。她在生产队,干活比谁都更快更卖力。她一个人能扛起一百多斤的麻袋,能扛起比她个头还高的柴火。她就这样给家里挑来了一捆捆柴,一桶桶水,一担担粮食……她洗干净一家人的衣服,带大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她像一头永不知疲倦的老黄牛,沉默,温顺,挨了鞭子也不吭声。只埋头往前拉着犁,耕出背后一亩亩良田。
这种埋头苦干毫无怨言的品质在村里被大加赞赏。村子里的人都对着冯老汉夸她,说你生这个闺女可真管用,能上顶一个壮劳力!
冯老汉坐在门槛上,悠闲地磕磕烟斗,呵呵一笑:“嗨。有个啥子用。就知道出憨力。”
彼时正是酷暑,冯秀芬从肩上卸下一大捆柴火,满身大汗,口渴得直接舀起一瓢凉水咕嘟嘟喝。
听到这话,她喘着粗气,擦了擦嘴,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触动。
她并不是听不出好赖话。只是她也觉得自己是在出憨力,因为她不认字。她知道,认字的就等于有文化,有文化的能坐屋子里识文断字记账本,没文化的就只能下地干活,因为让她去记账,她也不会。
不过还好,地里跟她一起干活的女孩都跟她一样,也是认不得几个字的。
好些女孩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穷得人人平等,苦得等量齐观,连挨的骂都大同小异。
于是她便平静而习惯地接受着这一切。日升日暮,睁眼便闲不下来。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酷暑天也得拿着锄头下地干活,不生病就得干活,人没死就得干活。
冯秀芬就这样勤劳地,懵懂地,一团混沌地长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村里的扫盲运动已经开展了三次,三次都没扫清她的盲。
第一次是在八岁,她被她爷从课堂上叫回去了;第二次是在十二三岁,村干部上门走访要求适龄儿童必须入学,被她爷顽固而坚决地挡回去了;第三次是在十五六岁,村里开始办夜校,利用晚上和农闲季节的空余时间上课,要求村子里不识字的青年必须到场,不到场就要当全村的反面典型。
这次冯秀芬终于成功留在了课堂上。她坐在教室里,跟着老师学笔画念字。只是夜校里的学生都是跟她一般的小青年,早就没了学习的劲头,老师在上面讲自己的,下面的嘻嘻哈哈爷讲自己的。冯秀芬坐在第一排,看着老师领读完今天的课文,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常用字让学生自己练,然后就走出门跟别的老师聊天去了。
冯秀芬就自己拿着笔,看着黑板上的方块字,照葫芦画瓢,一笔一划地描画着。
只是不知道笔顺和结构,总写得七扭八歪,很难看。
夜校上完了。写还是不会写。但是慢慢地,倒也能辨认出些常用字的形状。村头墙上刷的标语,也能支支吾吾,读出几个字来。
冯秀芬心里忽地朦朦胧胧燃起点说不清的希望。她把珍藏在枕头底下,那本第一次上小学发的语文课本拿出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借着月光,偷偷认上面的字。能认出来一个,她便觉得很快乐,像是在沙里捡起一粒粒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