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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知晓仙凡有别,因此父亲病弱时不曾修书求阁主改我父阴阳,我父也知晓做人不能挟恩求报,因此许多年仅一次,求仙门照料我整整四载,只是没想到四年抚育已然抵消了当年爹爹娘娘的倾力相救。以至我父死前嘱托我,若遇十万分难事可凭最后一分情谊求仙门相助,仅这一次的一封信就被贵仙门耽搁在外,叫我所求皆枉然。
原来是我命太贵,我爹娘命太贱。
是怕我们区区凡人不知好歹偏要攀附仙君吗?是怕我们一家挟恩图报损及仙君修行么?是怕我一介蠢笨凡人去信是要问你们要什么恩荣富贵么?!
阿玉知道这事怪不得你们,凡间事怨不到仙人头上,可我还是忍不住怨愤,若是你们早一刻看到那封信,若是你们少一些对我们凡人琐事的暗自鄙夷,我是否就能救下那不该死的未婚夫?
“阿玉噙着要掉不掉的泪,却偏偏没有一点认了命的哀然,当年小小的孩子眼里燃起了我十分熟悉的火——那是野心。”
此后漆泥玉不愿再信神佛,这世道不让好人活,我偏要让好人活,这世道不让女人好过,我偏要让女人好过,这世道不给我公道,我就要自己拿到这公道!
“那日初入凛冬,可阿玉脸是有血色的,手是温热的,她说,她要倾覆这个天下,世界这本旧书,就要翻页了。”
像是想起了当年漆泥玉个子小小野心大大的模样,建白笑了笑,随后却又黯然下去。
“真正为了旁人,为了这世道奉献一切的,往往不得往生。因为他们走在了众人之前,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不付出什么就要拿到什么,是不行的……师妹就是那个死在路上的秉烛人。”
“那是师父第三次下山接她,乾元元年,隐龙峰下。那时她已被挫骨扬灰,魂魄困于野柳树内五感俱消,不知岁月轮转几何。”
建白为掩失态低下头喝了口茶,清了清有些哽住的嗓子,“那次依旧是迟了半月……总也是半月,半个月五感俱消的折磨,她已经浑浑噩噩分不清今夕何夕……师父两次失约,道心受了重创,跪倒在她埋尸的野柳下,终于压抑不住这许多年的疑惑。”
“他问她,缘何立誓开太平?”
建白长叹一声,以当年漆泥玉的口吻缓缓道。
“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活着,去念书,去种地,没粮食了就去打仗……血呀,肉呀,落进泥里就成了养料,又开启一个轮回,继续在无望的毫无意义的世道挣扎,人们管这叫英雄。可还有好多女人,为父亲升官路活着,为夫君子嗣绵延活着,为儿孙的儿孙活着,世道教她们贞贤,教她们如菟丝花依附男权,教她们失势后便被轻易辗转贩卖,像当年的我一样,眼睁睁看着家产成了一场空,姻亲断绝还要赔上性命,他们说,因为我羸弱,因为所有的遭受这些不公的女人羸弱。”
“为女不乏谋与智,凭何贞贤不丈夫?”
“这是野柳树内的漆泥玉留下的最后一问,答完师父的叩问,阿玉便了无生息,即便以神识遍寻隐龙峰也未可得。”
“我们都以为她已执念尽消往世投胎去了,因为这场仗打败了,聪明的孩子都该知道要韬光养晦从头再来,兴许下一个转世就是个好世道呢?能男男女女平等,贞贤骁勇皆称英豪……没人想得到,漆泥玉这么倔。”
“乱葬岗旁十五年啊,困在一颗柳树里听不到看不到碰不到闻不到感觉不到……十五年……除了当年师父问的那一句,她十五年,一个人待在那没人能说话,也没人听她说话。”
建缃似是忍不住情绪,捂着眼别过头去。
四岁上山,四年里大家看着她长大,娇气温柔会抱着她胳膊甜甜地喊阿姐的小玉儿,一个人孤苦伶仃过了十五年。
“凡人究竟有几个十五年啊?”
建白长出一口气,“十五年,稚子已能扛家梁,我们的孩子却做了十五年的静地囚徒,十五年静寂,没人知道她连昏睡都不能的十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第四次下山接她,就是八年前了……”
建缃呼吸声骤急,不堪忍受似的夺门出去,雨声萧索,她浑身湿透很快消失在视野里。建白的话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于是只能端起茶杯润了润嗓,重新沉吟片刻后才开口。
“师父算到阿玉重现隐龙峰,第一时间下山去找,就在隐龙峰下,当年埋骨之地西去三里,找到了她。”
“已经没有人样了……她在客栈里守着两具尸体,怀里趴了个高烧的痴傻孩子——便是李奉春。”
这才是荣菖真正不知道的细节,那时她在关中除妖,尚未回山。
“阿玉……肢体尽散,勉强拼接了身体,可脑袋却无论如何也接不上……那孩子手里捏着针线,将她脖颈缝得破破烂烂,阿玉的脑袋却还滚在院落的暴雨中……”
那时的漆泥玉,不知何故还阳,却是死人之身,尸斑与淤青遍布青白死灰的身体,却还能笑得出来。
手轻轻拍打着怀里哭着昏睡去的痴儿,脑袋在雨里笑着招呼,“师父又来接我啦?”
“师父……师父见了她,问她还愿不愿意上山……”
“阿玉说,沾了血腥,还能入道么?”
建白仰脸,呼出扼住的喘息。
“怎么不能呢?纵使已经是个死人,纵使只能狼狈依托一块地府黄泉玉托生,她都是当年的漆泥玉。”
“怨气缠身也依旧有大功德,大造化……师妹其人,是人是鬼,只问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