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笑答:“世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吾往南方,则不生还矣。春夏之交,邺城流疫盛行,曹公可要多添厚衣。”
曹操闻言大笑,向郭嘉举樽问道:“既是如此,奉孝,孤这北地,可保汝一生无虞!如今河北已定,区区南人传来的疾疫,何足可惧?”
郭嘉抿嘴,拱手进言:“话虽这般,然嘉犹望曹公,早日惠施仁政,力挥王师,克定蛮荆。荆襄九郡,四方通衢,得之则江东无忧矣。”
立刻就有一众谋臣称善附议,曹操成竹在胸,笑语盈盈。
崔缨知道,目前,曹操还有更要紧的仗要打。
她起身离席,去内府看望卞夫人与曹熊毕,归来的路上,恰巧碰上曹节。
数日不见,小曹节清瘦了不少,她走在廊道上,耷拉着脑袋,脸上还有泪痕,远远见到崔缨,便扑在她身上,抱着她的腰嚎啕大哭,口齿不清:
“阿姊,阿姊,莺姊姊……阿翁……傻了……呜呜呜……”
崔缨并不知晓发生了甚么事,只以为曹节淘气又被曹操训斥了,于是抚着她的头笑道:“什么傻不傻的,你缨姊姊哪里傻啦?”
“不是傻,是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冰冰的男声。
崔缨头皮一阵发麻,警惕回头看去,只见夏侯尚从另一边漠然走来。
他告诉崔缨,住在司空府高阁上,那位歌喉婉转的美姬来莺儿,前日被曹操以“恃宠而骄”的罪名赐死了。
原来,曹操不在府中的这段日子,来莺儿一直在为曹府训练一支精湛的歌舞队。曹操曾许诺,倘若来莺儿能够调教出声色与其等同的歌妓,她便可获自由之身。歌舞队里面的姑娘,都是卞夫人派人去江南,采买回来的十三四岁的妙龄少女。
来莺儿散尽自己私囊,辛勤训练,终于调教出了一个名唤“巧儿”的出色歌妓。可当歌舞队练成后,曹操却出尔反尔了。
过去一段时间,小曹节和来莺儿走得很亲近。来莺儿被绞杀时,她恰巧撞见,自那日后,小曹节每日都在悲泣,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阿姊,那可是我的阿翁啊……他,他怎么可以,轻,轻易就夺走了我,我朋友的性命……?”
被夏侯尚说起的伤心事刺激到,小曹节哭哭啼啼地跑远了,崔缨喊都喊不住。
看着她瘦弱飞奔的背影,崔缨的心一截一截地凉了下去。
天寒风起,宴饮不过一个时辰,天空又飘起雨丝来,且愈下愈大。崔缨轻步回到郭嘉席侧,心有余悸。
门外忽有侍卫,潜近曹操身侧,悄声说罢某某事。曹操莞尔,清声对众人说道:
“诸君,故中郎蔡伯喈女在外求见,何不请其一见?”
众皆惊愕,扭头往门外望去,传令之后,只见一个蓬发跣足的妇人,行三跪九叩之礼,自殿门口一直拜到阶前,崔缨定睛一看,正是不久之前教我书礼的蔡琰。
可蔡琰素来爱清净,是曾给她讲女子仪容的蔡氏贵女蔡文姬呀!
崔缨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双手双脚,鼻子酸涩不已。
“家夫猥蒙屯田都尉,犯法当死!妾身蔡氏,固不当求法外开恩,然实感董君娶幸不弃之情,故忤逆前来,请为解罪,求司空念妾孤老之身,轻刑宽宥家夫……琰已二失其夫,无愿再复失董!妾身死罪!顿首!”
蔡琰慷慨悲凉的喊声,传遍了筵席每一处角落。
后来崔缨才听说,蔡琰所嫁董祀,原是屯田校尉,掌管一方军士屯田事宜。因军国多事,刑法为苛,曹操北征后期,治田政绩不佳,供粮不济,故为咎责问罪。
蔡琰泪如雨下,声音清晰,却饱含深情,携着不少悲痛之调,满座之客,皆为之改容。
不知为何,看着蔡琰这身与曩者截然相反的束容,崔缨脑中昏昏沉沉,浮现的竟是而立之年的曹植,身戴枷锁,披头散发,对着殿堂高坐的兄长皇帝,赤脚而跪,满面泣痕。
她猛一回神,却见曹植仍旧是少年模样,稳坐在他父亲曹操的侧席,目光全在蔡琰身上,若有所思。
从容旁观客,应料想不及,将来有一日,己身也当如此狼狈卑微模样吧?崔缨叹息。
荀攸笑道:“曹公,前不久雨中刚来了位湿漉漉的女公子,缘何今日雨中又来了位湿漉漉的‘新妇’呢?霖雨碎靡,大厦可庇,以攸观之,明公恩泽广润如沐,亦可号令天时,使老少妇孺之宅,云散雨霁,复以白日耀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