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先是照常进来几个侍婢,她们趋步上前,一个打起帘幔,其余皆高高捧起梳洗器皿,跪在阶下,较先前还要恭敬几分。
甚至可以说,更为卑躬屈膝。
崔缨叹息着,说不出话。
曹丕撩帘入帐,他静静走近,于榻沿坐下:“为何脸色如此之差,莫不是受凉了?”
曹丕自然而然地抬过手背,欲试她的额温,她却下意识躲避,让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梦魇余悸未消,更想起昨夜宴会上的事,崔缨莫名对他的亲近多了几分抵触。
崔缨直勾勾地盯着曹丕,恨不得即刻就窥探他的真实内心。
如果说曹操是一只凶猛的老虎,那曹丕就是一只漂亮的狐狸。
她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他。
“为何又似昨夜那般看着我?”曹丕似乎觉得很好笑。
他大概直到现在还以为,她昨晚脸色不佳,只是听了家里的噩耗精神恍惚吧。当夜在座,又有谁能猜得出,一个小孩子懂那么多人情世故呢?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到,一个十三岁的躯体里,装着二十三岁的魂魄。
曹丕好像试图安慰她,却说不出任何温情的话。
但他最好不要提起她生身父母的事,因为她已经咬着下唇颤抖着牙床,只怕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于是默然相对良久,曹丕只好说出来意:“既往者,无可无奈。‘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今儿个还是首日,快些起身梳洗,随我一同去拜见父亲吧。”
父亲?你爹是我哪门子父亲?现下掌控着我生杀予夺婚配大权的曹阿瞒么?
晨昏定省是古人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子女不免要与长者问答,接受学业功课方面的考察。身居乱世,常年征战,四处奔走,曹操家教竟仍如此严苛。那么,培育出一位开国皇帝、一位黄须猛将、一位仙才诗人、一位罕见神童,以及多名能诗会赋者的一代枭雄,到底算不算一位合格的父亲呢?
崔缨没有答案,也没有勇气拿上一生作赌注,去寻找答案。
但她别无选择。
一夜惊魂,勾起她与曹丕初见时,袁宅后院那段血腥的记忆来。
她也不下榻梳洗,只别过眼去,低头沉默不语。
见她一声不吭,曹丕挥令侍婢放下梳洗器皿,退出帐外。
他面色冷淡,沉吟道:
“怎么,是昨晚被父亲吓着了吗?昨日你好好在校场练着弓,自己任性跑出场界,谁又能救得了你?你也是命大,碰巧赶上你阿叔来了——”
“丕公子!”崔缨打断他的话,直接问他,“假如我真是袁谭私女,对你毫无作用,你那日在袁府中,会不会也毫不留情地杀了我?”
曹丕眯起眼睛:“原来,你一直忌惮着那天的我。”
“请回答我……”崔缨声音抖得自己都听不清。
“会,而且如果你骗我,你会比袁谭妻妾死得更惨。”
“袁家女眷,便不是人么?”崔缨热泪滚滚,悲痛不已,掩袖哭道,“为什么司空要下令,杀害那些无辜的妇孺?”
“无辜?”曹丕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质问道,“你被袁家人弄得半死的时候,可曾对袁谭喊过一句‘无辜’?官渡一战,若败的是我曹家,他们袁家也会同样对待我们!”
曹丕又狠狠将她的手腕甩开,起身背对着她,义正严词道:
“纷争乱世,人命如草芥,你不踩着他人的尸体,自有人踏上你亲人的尸身。我让你早些明白,是为你好!这世上,只有敌我之分,没有无辜!”
曹丕的善意警告,他对这个世界无比清醒客观的看法,崔缨却一句也不想听。
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设定,她眼前朦胧,似又看见荒野之上,那一堆堆腐烂的白骨。
曹丕抱臂冷笑:
“今晨,父亲新令‘民不得复私仇,禁厚葬与立碑’,这条令很快便会布告整个冀州。你不用再担心,以后会被人掳作人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