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
没人发问,贺屿薇也就一动不动又安然地坐着,低头看着紧紧合拢的膝盖。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今晚被叫上五楼是回答这些问题。如果换成别人,她决计不会说起这些。
但是,她面对的是余温钧。
余温钧曾经跟着她去过海边荒村,还救过自己,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释。嗯,反正只要不说最核心的点就可以——
但贺屿薇也能感觉得到,余温钧能看穿她话语里的某种吞吞吐吐和隐瞒。
这个男人很恐怖。
他在对话每一次要进入真正核心前的一点点时都会停下来,给贺屿薇充足的时间,让她自己去选择用词或编制新的谎言
比起揭穿别人,他在观察她是什么样的人,看她有什么其他花招。
“抬头。”
贺屿薇沉默了会,很不情愿又无奈地对上他的视线。
余温钧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的话里带有很多隐瞒,但从那凄楚的目光中,他也能判断,她并没有撒原则性的谎。
余温钧也记得第一次看到她,唯唯诺诺,总是低着头,虽然孤僻阴沉,但交流起来并没有障碍,也看不出她存在心理有问题或反社会人格。
然而像这样的一个高中女生,决绝地带着她瘫痪的父亲住在海边不通水不通电的废弃房子里,足足三年多。这孩子的内心深处,必然有一种不为他人所知的执着。
只不过,他依旧没有兴趣知道。
余温钧只是挑着自己好奇的地方,闲闲地说:“你和父亲住在荒郊野外,完全没人发现?”
贺屿薇点头。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三年期间,她除了去集市,不和任何人说话。她不用手机和电脑,不看电视,就只是最低程度地,像个街边的野草一般免费地在自然里存活着。而人类世界也就这么轻轻遗忘了她。
余温钧说:“两个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那个小屋子里?”
她点头。
“冬天由你来烧炉取暖?”
“对。”
“你爸爸中风到后期还有意识吗?”
“刚开始是半个身体不能动,还能交流。但渐渐的,他整个人也就没有意识了。”贺屿薇无端地打了个冷颤,“我也给爸爸花钱,毕竟,总得买药和日常开销什么的——但等我爸去世后,我交完火化费,身上的钱就差不多了。我跑到小镇上在网吧接一些翻译亚马逊的工作。然后,给爷爷奶奶扫墓的时候正好碰到非叔,他让我来他家在北京开的农家乐工作。”
再然后,她就遇到了他们。
余温钧听完这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从表情里也看不出信与不信,他只是很客观地说:“酗酒的男人会让整个家庭都背上负担。很辛苦。”
“……嗯,呃,谢谢您的理解。”贺屿薇也忍不住学着他那种平稳的口气。
余温钧却又再冷不丁问:“但,为什么允许他活那么久?”
玖伯和李诀都对这问题不明所以,只有被男人目光牢牢攥取住的贺屿薇像被引诱似的回答:“因为我很寂寞。”
脱口而出后,她才恍然自己说出什么令人骇然的话。
贺屿薇用力地咬着唇,迫不得已地再挤出一部分真相:“我爸从我印象中一直都在喝酒,喝了很多年,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但思维逻辑都已经一塌糊涂,总是在胡闹,没有人能听懂他说话。爷爷奶奶一直在替他还钱,想维持表面上的正常。我爸虽然没对我动手,但会打爷爷奶奶。像这种人,可能很早没有生育能力吧。所以,他也不一定是我亲生的父亲,我在照顾他的时候,反复思考要不要带他做亲子鉴定。到他去世都没有这么做。如果他是我亲生爸爸,他死了,我在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而如果他不是我亲生爸爸,他中风无法说话,也不可能告诉我其他亲人是谁。像我们这种人,不被任何人需要,就算活在世界上也只是给别人添麻烦……”
余温钧再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玖伯和李诀一震,但都不敢去看余温钧。
他们都跟了他多年,知道他本质上是坚定到不为所动的个性。可此刻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每天都想死。”贺屿薇却像中魔似得立刻就回答了。
一些情感从封闭已久的内心澎湃而出,她曾经在灵魂深处反复问过自己的问题都被眼前的男人问了:“……照顾他的那两年,每一天早上睁开眼,我都会很烦,思考怎么死。我曾经光着身子跳进大海
里,但没死成,又被海浪冲回来。而当时,我从沙滩上醒来后的头脑想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我死了,我爸就没人管了,绝对会烂在家里。”
喉头有什么被堵住,贺屿薇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瞬间感觉到心再次碎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