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学宫,问仙宗客舍内。
苍喻久久凝视着眉毛微微蹙起,似乎在担心什么的少女。
好半晌,她在符盈懵懂的眼神中伸出手,盖住了她那双在昏暗屋内中过于透亮的双眸。
视觉被剥离,在一阵黑暗中,符盈听到一声叹息。
“拂青山的那一场大雪中,你失去了你的父母。”她说,“但我,也失去了我最重要的挚友。”
苍喻守了一年又一年的风雪,望了一树又一树的梨花,年岁流淌,寿命增长。但到头来,还是一个人住在凌云峰那座高高的宫殿中,她还是失去了很多她珍视的事物。
世人总说问仙宗掌门苍喻最是护短,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在外被人欺辱了,她也定要去讨要说法。
可却只有符盈一个人,看到了她那些被隐藏起来的所有不安与恐惧。
能让她掌握命运的人越来越多,可她心中的不安却没有随着扩大的掌控范围而缓解,甚至愈演愈烈,像是荒原的野草,轻易一点零星的火焰便会燃烧蔓延,即便扑灭了,也随时会复燃。
十多年前,山潼失踪下落不明,便是深深扎在问仙宗掌门心上的刺。
后来,这根刺不仅没有拔出来,符引月和谢疏竹的死更让这根刺扎向更深处。
这根刺起初每日都在疼痛,后来像是和心脏的血肉长在了一起,她以为自己会遗忘,会不再感知到疼痛,不想这根刺只是她无法再以肉眼看到,只是化成了每至阴雨时节的心绞。
温垂葶说她的心绞痛只是四百年前被贺野贯穿的一剑留下的旧疾,但苍喻抚摸自己跳动缓慢的心脏,却时常觉得这颗心脏已经不会再为她自己而痛了,而是为别的、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疼痛。
于是签下通缉令的那天,就像是她亲手剜开胸膛、剥开心脏,取出那根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刺。刺取出来了,可血肉中刺的痕迹无法愈合、剥开的心脏无法愈合、剜开的胸膛无法愈合。
之后的几天,她每每注视着符盈柔软鲜活的面庞,都在想,我也会像失去那些珍视的事物一样,失去你吗?
她不安,她畏惧。于是她想将符盈留在身边,只要她替她清除身边一切威胁她生命的障碍,她就能快快乐乐长大,像是苍喻期待的那样长大。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真的将符盈完全置于自己的保护圈内,她就真的完全失去这个孩子了。
“你看,师父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她垂着眼眸,近距离下,符盈看到她那双飞扬秀丽的眼尾,有着细细的皱纹。她说,“只要我存在一天,恐惧就一刻不停地笼罩着我。”
她的面庞光洁饱满,那处皱纹却像是精美的瓷器上突兀的一道道裂痕。
千年岁月的流逝让瓷器越发珍贵,可也让瓷器生出无法填补的缝隙。
仙人长寿,可终有雪落灯烬的一日。
符盈从这细微的裂缝中,窥见了她最柔软脆弱的另一面。
她心想,原来杀伐果断的问仙宗掌门,也只是一个因为活了太长岁月,所以畏惧失去的人啊。
噼里啪啦的雨滴敲落在窗子,远处的群山在雨幕中朦胧。晌午热烈的太阳早已被包裹在阴云中,天地黯淡无光。
苍喻却在此处感受到掌心的温热柔软。
她有些错愕地抬起眼眸,看见符盈微微低头,主动将额头贴到她的手掌,轻轻蹭了一下。
“至少,您从阴曹地府中夺回了我,不是吗?”她笑着,清透眼瞳中盛着盈盈笑意的碎光,“是您自己抹去了自己本该有的‘失去’,是您从拂青山找到了我。”
符盈从不认为自己能凭借三言两语改变一个人一生的行事准则。这未免太傲慢、太自大了。
是什么造成了苍喻这样没有安全感,即便当上了一派掌门也无法克制,符盈不得而知。
她无法改变,于是她便只道:你有能力亲手挽救那些失去的事物。
苍喻的手指在这柔软的触感中微微抽搐,像是被烫到一般蜷缩。
可符盈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她:“师父,这次换我来找你,好不好?”
既然你一直在不安,那便换我来向你证明我能够活得灿烂肆意。
偶尔,符盈也知道自己要当一个笨笨的小孩。
她看不见苍喻的神色,只听到狂风呼啸碰撞大开的窗子声响。
良久,她头顶传来一道尾音颤抖的声音。
“我还是不想让你卷入这些祸端。”
苍喻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梢,这是柔软的一截发梢,黑发的主人眉眼干净,白皙的脸庞透着健康的红晕,是她亲手救下的孩子,而没有落到贺野手中。
“你想杀掉贺野,对吗?”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