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面,却是在漫天飞雪的天虞池。
他和纪聆竹站在一起,面对着那个疑似山潼的魔族,用命相术和她僵持了不止半个时辰。
而现在他的命相术依旧在对着山潼展开,面对着跨越十一年的约定,徐远岫却没忍住红了眼眶。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他的尾音带着颤抖,像是下一刻就要破碎在空气之中,“你明明什么都记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为魔族做事?”
她记得她和自己的约定,记得小纪,记得面对魔族屠杀凡人时所立下的誓言……她明明还是那个相虚仙君山潼,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本应被她深恶痛绝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看着这位曾经名声冠绝修仙界,高风峻节有着赤子之心的相虚仙君。
金银异色的双生鱼缓慢游荡着,鱼鳞在明月下依旧闪着幽幽光芒。庞大身躯遮蔽天空时,红眸的魔族之人终于开口了。
“身为‘山潼’就必须选择和她一样的道路吗?”她很平静的问道。
徐远岫怔住了。
他听到她说:“‘山潼’只是我的记忆,但我现在是‘留鹭’。”
徐远岫或许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但亲眼见过天虞池那具被血肉喂养塑造的魔君躯体的符盈霎时间明白了一切。
她看着这个与山潼有着不一样容貌、不一样灵力的留鹭,声音一字一顿:“‘山潼’已经死了,你只是一个有着她的记忆,名叫‘留鹭’的躯体。”
留鹭歪头看向她,眼中是符盈最为熟悉的沉静无波,与符盈记忆中她在天虞池时的神态没有任何区别。
她迎着徐远岫目眦欲裂的眼神,轻轻点头。
“是。”
——如果一个人,在懵懵懂懂时忽然有了另外一人的记忆,那么她究竟是“记忆”的主人,还是“身体”的主人?
被命名为留鹭的少女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这个问题困惑着。
她像是翻阅画册一样,翻阅着自己脑中属于另外一人的记忆。
那个人叫做山潼,是问仙宗的弟子,剑法双修,有两个很好的朋友。
一个是璇玑阁掌门之徒徐远岫,他生性懒惰贪玩,虽然天资很好,但很不喜欢修炼,总是偷偷藏到他师伯玉衍仙尊的岛上躲过督学追查,命相术水平一般般,但运气很好。
另一个是天枢学宫的弟子纪聆竹,她小时候过得很惨,所以长大后想要成为谁也欺负不了的大人物。虽然身为言修,但之前遭人暗算下了禁咒,每次说话喉咙就会疼痛,所以山潼总是和她眼神交流减少说话频率。她其实是个很自卑胆小的姑娘,学着别人装得不苟言笑。
在没被魔君传召的时候,留鹭闲来无事便会去翻阅这本被命名为“山潼的一生”的画册。她看到了她经历的一切,看到了她和朋友们许下的所有誓言。
于是有一天,她忽然毫无征兆的杀掉了自己的同伴——这自然是一个魔族。
旁人将她押去地牢,是羡鱼负责她的审问,留鹭很坦然地说出了她的想法:“我是‘山潼’,我应该要把所有魔族杀掉。”
那个面容稚嫩的魔族便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抚过她身上的伤痕,眨了眨眼:“但你也是我的‘留鹭’,你也要连同我一起杀掉吗?”
留鹭暂时不想杀死羡鱼。
她在此世间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羡鱼。她待她很好,会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吃很多好吃的食物,她是留鹭心中对她最好的人。
于是她再次陷入了矛盾:作为山潼,她要杀掉所有魔族,这自然包括魔君麾下首席魔将羡鱼;可作为留鹭,她又不想让羡鱼死掉。
她茫然地将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告知于羡鱼,问她自己应该要怎么做。
羡鱼说:“魔君大人说要让我引导你认同自己作为‘留鹭’的部分,以便将有关问仙宗的情报告知与他。苍掌门的问仙宗铁壁铜墙一样,千辛万苦捉来的小姑娘骨头也太硬了,满身血肉包括丹田都被啃食干净了也什么都不说,他为问仙宗可是头疼了很久呢。”
“但是,”她话锋一转,笑眯眯说,“我不想给你答案,我想看你会选择哪个身份,我对‘你’很感兴趣呢。”
她对杀掉自己一个手下的留鹭什么刑罚也没有用,轻飘飘地便让她回去了。
然而经过这一番对话,留鹭却有了自己的选择。
她虽然才诞生没有多长时间,但心智早已成熟,她可以听懂羡鱼话中隐约透露出来的信息。
她觉得,山潼会立下那样的誓言是因为以她的身份只能选择那样的立场,归根到底她也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做选择。
所以,留鹭心想,如果我想活下去,存在“我”的意志地活下去,我就要做“留鹭”。
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在不久后她要接受记忆与身体契合度检查的那个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