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晚睡得浅,早晨天光没亮,同屋的几个便起来点蜡烛换衣裳,连朝回忆起那时从窗子渗进来的天光,并不刺眼,便写:寅正,起身。
昨日常泰带她识屋子,提到过万岁爷每日早晨起身后都要在西暖阁读圣训,这个她写得很有把握:寅时二刻,在西暖阁读圣训。
早晨春知来教她御前的规矩,曾无意提点过万岁爷何时视朝,何时回宫。期间庆姐回来过一次,应该是御驾已到长街,视朝回来。她略微估算天光,写:卯正至辰正,视朝。
再后来,就不很能知道。晌午的时候瑞儿匆匆回来过,嘱咐她别让外头不相干的人进来。那必定是宫女们稍闲,但御前紧着要人准备,她想了想,还是卯着胆子写:午时,午歇。未时二刻,起身。接见大臣。
赵有良喊她来上值,东暖阁里都还留着人议事,那时天应该已经有些昏了,太阳西偏,等万岁送端亲王、淳贝勒出来,应该是申时末,酉时初。毕竟没过多久,敬事房的孙谙达就过来递绿头牌。他们出现的时间都是恒定的,连朝便写:申时末,进酒膳,递牌子。
皇帝并没有很惊讶,见她边写边想,洋洋洒洒竟也快写完一张纸。他这才伸出手在纸面上点了点,“见了哪些人,都谁递了牌子,都写上。”
连朝无话可说,“奴才真不记得了。奴才学规矩到傍晚才敢在主子跟前伺候,头一个学会的就是要忠诚老实,不能信口开河,凭空捏造。”
皇帝“哦”一声,显然不打算继续为难她,“赵有良,她月钱换算到一日,是多少?”
赵有良胸有成竹,“回主子,是五十钱。”
皇帝轻描淡写,说好,“扣掉。”
连朝咬牙忍了忍,压下恨不得提笔在他脸上画个王八的心火,一字一字往外蹦,“万岁爷,奴才又记得了。”
说着提笔往纸上添,能多写一个就少扣一些。至少老端亲王是见了的,淳贝勒也是跟着来的。她在写“淳贝勒”三个字的时候,提笔凝滞。
忽然想起小时候,玛玛在老荣亲王福金跟前陪说话,老荣亲王福金跟着小儿子住,常年住在恭郡王府里。她替讷讷请玛玛示下的时候多,常往恭郡王府里走动。彼时他还是郡王府里的三阿哥,底下人没大没小,看他好相处,叫他“三棍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么,暗地里指他老实木讷,他也纵着。
没权没势的小小子儿,多可怜。
前几年恭郡王没了,本就是荣亲王一脉分出来的小支,再往下分得降一等,他袭的是贝勒。以前很奇怪,每次去郡王府,总能出其不意地见着他,他爱和她说话,闲暇时候知道她在跟着家里哥子们学写字,也带自己练的帖子教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听来有趣的,都乐意分享给她。他们若不计较什么门第,该算是少时的玩伴。
这几年在宫中消磨,与他经年未见,故人相逢,彼此一笑,就抵得过千言万语的珍重。
斜地里覆来一只手,温热。手腕上原本盖着的马蹄袖翻起来,露出月白色的里衬。稳当地握着她的手,一丝不苟,在纸上慢慢写出三点水,一点,一横,一竖,横折横,横折勾,最后一横收锋,她才如梦初醒般,匆匆从他的手心里抽回手。
笔墨斑驳之间,余温仍在。
他们的前因,他和她的前因,哪一个排在前面?
皇帝顿了顿,很快也撂开。连朝不敢再看他,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搁上,正准备如常跪下来请罪,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直跳时,皇帝却蓦然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的鬓发间生出细腻地汗,勉强稳定心神,压下一口浮气,“回主子,过了戌正,一刻有余。”
她话音刚落他又问,“昨日你来养心殿,是什么时辰?”
连朝的头脑有些发懵,不假思索地答,“酉时一刻。”
皇帝的声音稳而迅疾,半分不给她回思喘气的机会,竟似在逼问,“你提着灯笼经过,说话间园子里做道场烧纸马,是什么时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戌时三刻。”
却见皇帝一双乌沉沉的眼光,在她话音流转之间,早看定了她。
她才后知后觉,那天夜里,他也这样地,问过她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