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御史的笔迹,你识得吧?”
书册不厚,墨迹尚新,扉页题写着“谏垣集”三个字,风骨虽在,却是病中之人无气力,只一眼,从萤就断定这是祖父亲笔所书。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迅速将这本《谏垣集》从头翻到底。
这里面收录了祖父病故前上呈天子的十五篇参奏,不仅指斥晋王是个尸位素餐的病秧子,而且弹劾贵主不守妇道、权侵东宫,恳请天子早日过继嗣子,安固国本。
香灰摔进铜炉里,长明烛“啪”地爆开一声灯花。
从萤握卷的手几不可见地打颤,有一瞬间,面上血色尽褪,唯余一双被泪痕洗过的眼睛,更加乌亮如粹玉。
难怪宣德长公主偏偏归咎于姜家,难怪虎贲卫背后的贵主突然发难,难怪谢氏既往不咎——
祖父他怎么会写这样的折子?
他从前正是因为不肯附和谢氏对皇帝的逼迫,才被贬往许州十年,十年之后,他却主动掀开立储的话题,与谢氏一同逼迫皇上将淮郡王过继为嗣子。
祖父他……
“我两次出手,皆非好意,既非好意,自然不顾姜家愿不愿领受。”
谢玄览道明真相,话说得缓慢而残忍。
“徙木立信,千金买骨,从来都是做给世人看,你应知晓,储贰之争才刚刚开始,朝堂上许多人等着站队,等着看你姜家的下场。谢氏唯有将姜家从贵主的迫害下保住,并助尔等青云直上,那些旁观的人才舍得下力气为谢氏卖命。”
仿佛钝刀子磨在伤口上,从萤把每个字都听得很明白。
只是仍有一事不明,遂问道:“如何才算是助姜家青云直上?”
谢玄览向前一步,与她距离不过一臂,昳丽的丹凤眼里划过春风般的笑意,分明漫不经心,直直望着人时,偏有一种格外专注的意味。
含笑反问她:“你只见了这本《谏垣集》,就将一切因由猜透,偏偏这一点猜不透么?太阳底下能有什么稀奇事,结两姓之好,无非是——”
眼见着从萤目露震惊,直直后退数步,慌了仪态,他反而故意欺上前,一字一字将余话道出:“联姻而已。”
远远瞧着,活似恶霸抢亲。
从萤单手抵住身后长案,缓了又缓,终于稳住心神。
“三公子。”
她慢慢说道:“其一,姜家如今是大伯主事,此事不该寻我来商议,应当等他回来……”
谢玄览说:“姜尚古愚钝,我与他讲不通。”
从萤:“其二,祖父新丧,棺椁尚停在堂前,谈婚论嫁有悖孝礼,三公子无拘,也请体谅我们这些俗人家。”
谢玄览问她:“你不愿嫁,是么?”
他问得太直白,把从萤呛了一下:“我——”
她撑在身后的手紧紧捏着香案边缘,心口突突直跳,舌尖抵在齿颚不敢动弹。
她一时不敢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应是或否。
谢玄览善解人意地劝道:“如谢氏这般炙手可热,如谢某这般咄咄逼人,自然非卿良配,你不愿意,我也理解。”
这下从萤真的无话可说了,只是心里隐隐地难受。
她未说不愿,从萤想,是他不愿。
谢玄览自觉已看透她的为人,含笑道:“若与谢氏联姻,此后阖府沉浮,都将系于谢氏,不仅会将贵主得罪得更深,且要举阖府之力与她对抗,似今日虎贲卫搜府之事,只会多,不会少。”
“届时,姜府再难明哲保身,委婉求存。”
她掩藏袖中,缓缓掐紧掌心,仿佛拔起一株幼兰,碾碎一簇新火。
望向谢玄览的目光渐渐波澜平息,似从未为其惊扰。
她轻轻点了点头。
谢玄览笑了,那神情仿佛在说,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