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重阳,袁延之携仆唤友登牛首山。
苍穹湛蓝万里,与碧波万顷的湖面相互交映。这个时节江南的草木还未凋落,途经阡陌,金菊开遍。不同于春色蓊郁苍翠,不远处枫树林似一片火海,秋风一吹,一地殷红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袁延之骑着河曲马,身穿复袍,头戴接篱,上插茱萸花,后方垂带在风里飘飘扬扬。嘴里哼着曹丕的《燕歌行》,好不悠游自得。
沿途行来,只他一人不戴面衣,任萧瑟秋风拂面。
后边的闻新骑着黄牛赶不上袁延之的速度,手臂上还悬垂的茱萸囊时不时掉落山路,折返去拾距离又拉远少许。
“郎君,寒风割脸,你真的不戴面衣?”面衣由绫罗制成,四角缀带,用以防止冷风扑面。
袁延之掉过马头望他,见整张脸就剩两只眼睛露外,忍俊不禁道:“闻新,一路上你见过吴人遮面?”
“安石素来爱美,就算回去疼死,也绝作不猥琐似贼的装扮。”与他并行的正是船上一同戏弄赵令仪的少年,诸葛导次子诸葛恬。
南下建邺前,太傅升诸葛导从兄为青州刺史,袁延之父亲是青州刺史的长史,也一同前去。
此前两家也多有来往,两人年岁相仿,一见如故。样貌皆是上品,常同出游,路人称叹:悦目令人心情畅快,可比当年潘安、夏侯湛“连壁”。
瞧他神采飞扬,诸葛恬缓缓展露笑颜,高挺胸膛,“我说安石,你棋艺不精,不如将你那榧木天地柾棋盘赠我。”
制作柾目围棋盘时,边材和核心部分用不上,若选材天地柾或天柾,需要具备足够大的直径的木材方可实现,干燥期需要至少树龄四百岁的榧树。此外,还要找寻没有节疤和落雷痕迹的完美材质,那样的材质可谓少之又少,一木难求。
诸葛恬围棋是出了名的,性格高傲目中无人也是出了名的,袁延之倒是认为真性情,笑道:“你围棋号称第一,我自不如你,东西送你也算物尽其用。”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诸葛恬有模有样朝他抱拳,好奇一问:“安石何时对那个女子上心的?莫非家学渊源,先前就是邻里,时常爬墙偷窥。”
知是在调侃父亲年轻的风流韵事,袁延之哂笑了之,“既是我邻里,岂有豫敬不知的女郎?再者,幼时不喜与女子嬉戏,及长,反为女子所戏。父母给我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自当不容浪费。”
“安石性情倒是随了令尊,恬自愧弗如。”诸葛恬真心喜欢这个朋友,洒脱风流,若中原未乱,假以时日必能名动洛阳。
望到前方亭中有人下围棋,诸葛恬来了兴致,三人在亭前下马。
后方青牛驮着一辆并车缓缓驶来,前后跟着四个侍从、两个婢女,车夫勒紧朱络绳,对车中人道:“女公子,再往前路又窄又陡,牛车实在过不去了。”
听到“女公子”,诸葛恬眸子立即瞟向袁延之:“与女子嬉戏的机会来了,我和闻新帮安石拖住这女郎身边奴仆。”
作为好友,不能白拿一副围棋,诸葛恬按捺下与人斗棋心思,拉住袁延之。两人颇有兴致玉立一旁,宝马香车,里面该是怎样一位标志美人。
车里少女探出头,一手扶着女使的手臂,一手提起长裙,露出精美的翘头履,绯碧间色裙摆从马凳上一阶一阶迤逦而下。
绀发垂髫,面如白霜,下颌瘦削,长颈优雅,躬身低首时两弯长眉显得恬静。
诸葛恬定睛一看那名鲜卑女使,脑中遽然闪过自己被啐了一口的画面。
一时激动,手掌重重一拍袁延之后背,“我想起来了,是船上辱骂我的那个鲜卑奴婢。”他自小习武,手劲大,换成女子一掌下去怕要呕出血。
所幸袁延之也是个练家子,身形纹丝未动,暗暗腹诽:下手忒重了点,仅是一个骂过他的女奴,何至如此动怒。
直至那双琥珀色眸子落入诸葛恬眼帘,他才对她的身份有了几分肯定,琅琊王有一妾荀氏,正是鲜卑人。念及父亲在安东将军幕府,胸中怒气殆尽,他本该敬而远之,既决定为好友助力,断没有半途跑路道理。
诸葛恬将手一横,拦住赵令仪去向,“女公子想必登高而来,若不嫌弃,在下的马愿一借。”侧目看向好友,眼中满是在说“兄弟我为了你,甘愿牺牲”。
预料中的“娇羞一笑然后接受”并未降临,佳人忽地一笑,直言了断:“恐怕要辜负郎君好意,我不会骑马,也并未想继续前行。”
袁延之以袖遮唇,忍着笑,这个倨傲的好友能在一个女子身上吃瘪,少见,真是少见。
亭中青年男子起身,用带着吴腔的官话自报家门,将众人视线引到身上:“鄙人吴郡陆姓,名纳,字祖言。秋干风燥,诸位不妨坐下润润喉。”
见是江左数一数二的大族,两个少年也交换了姓名。
“润润喉罢,阿螭?”袁延之唤诸葛恬小名,好声哄着,换得对方一记冷眼便立即噤声。
《泰始律》规定十六成丁,诸葛恬弱冠未取字,“阿螭”音同“阿痴”,在外忌讳有人唤他小名。
袁延之只当诸葛恬被拂了面子,忘了原先欲要对弈,起身看了眼陆纳面前棋盘上残局,躬身道:“祖言兄棋艺令愚弟望尘莫及。”
“不敢不敢。”陆纳谦起身还了一礼,其实他的棋艺在江左无所出其右,担下这一声礼赞也不为过。见诸葛恬红脸坐在一边,好意邀请:“听闻诸葛二郎围棋号称第一,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请教一二。”
这话对诸葛恬很受用,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抬高了音量:“两个男人对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