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桑抽出手,又恐宁策疑心,低声解释道:
“之前为逃避贼人,骑马逃跑被缰绳扎到了,没什么的。”
“先别浸水。”
宁策让侍从撤了盥盘,去隔架前取来药匣,将锦帕铺到紫檀案上,“手给我。”
云桑握着手指没动,感觉到对面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方才缓缓伸出手,放到锦帕上。
宁策锡白暗纹的衣袖拂过案角,轻轻握住云桑指尖,将她手掌摊开。
“受了伤不处理,就不怕像小时候那样发烧吗?”
他取过药棉,小心清洗伤处。
过得良久,语气中似有几分无奈的笑意:
“便是再想与我生分,也不能不顾惜自己。”
灯烛晕黄的光,投映在执手的两人之间。
云桑一直垂低的眼,终于抬了起来。
铜枝灯畔,宁策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也正朝她看来,目光柔软,停在她眸间凝濯一瞬,又随即敛了去:
“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不会让你为难。日出时船过梁州,便让人送你回泾阳。”
宁策处境的尴尬,源自他的出身。
他的父亲,是建武帝的长子敬怀太子,母亲则是东齐联姻大周的公主,一出世,就被祖父赐封长平郡王。
十五年前,南楚出兵攻打东齐。齐国遭遇几大世家临阵倒戈,形势岌岌可危。齐帝求助于周,但建武帝看清颓势难挽,不但没有发兵救助,反而趁机与楚联兵,分得一羹。
齐周反目,周楚却有了短暂的利益共通,建武帝甚至向楚帝提亲,订下了嫡孙宁策与楚国皇室的婚约。
然而东齐被瓜分灭亡之后,周、楚之间的关系又微妙起来,直至建武二十四年,建武帝与敬怀太子被楚军围杀于长安,两国正式交恶。
之后敬怀太子的弟弟,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孝德帝,继承大统,成为大周新君。宁策这位昔日的嫡长皇孙,身份便变得尴尬起来。
稍微有眼力见的人,都会谨慎地与宁策保持距离。
但云桑,又与旁人不同。
建武二十四年,长安沦陷,是宁策带着彼时年幼的她,逃回了洛阳。
宁策刚搬进洛阳皇宫的时候,别人都忙着避嫌,唯独云桑总偷偷去见他,甚至在戚皇后逼问她长安的那些事时,她想也没想,就为宁策瞒下了所有的秘密。
但她到底拗不过自己的母亲。
云昭容的巴掌,跟她的语气一样锋利:“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聪明些就该早点出京,赖在宫里算什么事?原本你身份就麻烦,再沾上他,是嫌给我添堵添得还不够多吗?你若再敢去见他,就别认我这个母亲,滚去跟他一起住玉瀛宫算了!”
七八岁的云桑,做不到离开自己的母亲,也害怕自己这个野种被更多的人冷眼以待,最后终是选择了疏远。
她不再去找宁策,相遇时也不再跟他说话,偶尔悄悄送些东西去玉瀛宫,连名字都不敢留。
两年后云昭容身故,没人再管着云桑,但宁策也很快被送去了封邑。
之后岁月如梭,时过境迁,再见面时,他已是俊秀挺拔的大人模样,她没了再靠近的勇气,偶尔宫宴偶遇,也只是远远相望,颌首致礼。
前世,直到和亲突厥的旨意下达,她走投无路,才在中书省空旷寂冷的政殿里,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长平哥哥,你能……帮帮我吗?”
*
宁策用完药露,又取过细棉绷带,缓缓缠到云桑的掌心:
“是一路骑马从略阳官驿到浮梁山,才把手磨成这样的?”
云桑垂低眼,“嗯。”
宁策将绷带末端轻轻系好,静默片刻,淡声又问:
“后来乘的小舟,也是在浮梁山找到的吗?”
云桑呼吸微顿,意识到什么,缓缓点头:
“嗯,在浮梁山南的河边捡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