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西院朱红的大门,迈过高高的门槛,一个丫鬟正急匆匆出来:“三姑娘,老太太说姑娘赶路辛苦又带着病,回去歇着吧,这几天就不用过来了。”
江念抬眼,越过丫鬟官绿的衣衫,望见正屋低垂的帘幕。
江府,前院。
“快点,”张姨娘快步进门,低声催促丫鬟,“时辰不早了。”
话没说完,先看见门后的车子,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车回来了,江念肯定也回来了,她跑出去太久,没能接上。她倒不怕江念抱怨,这个小女儿不言不语性子软和,受了委屈也从不抱怨,但江筠却是个性子要强心疼妹妹的,早上就再三交代让她在家等着江念,她到底给错过了,只怕待会儿不好交代。
向看门的老苍头问道:“三姑娘回来了?”
“回来了,二姑娘去接的,”老苍头道,“这会子都去西院了。”
“什么?”张姨娘吃了一惊,“黑灯瞎火的,怎么能让二姑娘去接?”
西院,主屋。
天已经完全黑了,主屋亮着灯,拖出台阶长长的影子,江念低头,取出袖中那条福寿双全锦抹额。
沉香色缎子上蝙蝠衔着佛手、寿桃,底子是连绵不断的寿字纹。老年人用色不可太花俏,亦不能太沉闷,所以蝙蝠是黑珠儿线拈着金线绣的,灯火一照,粲然生辉。“这是我给老太太做的,劳你呈给老太太。”
一针一线皆是她亲手绣出,病中精神不济,断断续续做了一两个月,生怕有一点不好。却原来,连当面呈上的机会都没有。
丫鬟接了正要走,“等等,”江筠急急叫住,“老太太大概不知道我们都已经到了,你再去禀报一声。”
又怎会不知道?离得这样近,连江老太太印在窗纸上的影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江念摇摇头:“不用了,姐,我们听祖母的。”
折返身往回走,灯光自身后投射,将影子推在身前,蓦地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守岁,祖母怀里搂着四弟和二叔家的五弟,身边坐着长姐、二姐和六妹妹,地方小,挤不下太多人,她永远在最远处,隔着摇摇晃晃的烛火,看不清祖母的脸。
“妹妹,”江筠跟上来,想不通江老太太为什么不肯见,本能地解释着,“祖母肯定是心疼你身子弱,怕你劳累了,你别多心。”
“我知道。”江念觉得累,在码头吹着冷风苦等的两个时辰,舟船劳顿的一个月,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大半年,突然间一齐都压上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们回去吧。”
风凉得很,吹得矮墙上的秋草簌簌直响,远处有人叫,江念抬眼,在微弱的天光中,看见张姨娘迅速逼近的身影:“三丫头!”
手被握住了,张姨娘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喉咙哽住了:“阿弥陀佛,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这大半年里江念每次来信,都说身子已经大好,她并不曾疑心。这个小女儿素来皮实,长到一十五岁连头疼脑热都少,所以当初即便诊断出伤寒,她也笃定了不会有事,如今乍然见到这苍白憔悴的模样,才恍然意识到江念是真的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
突然觉得愧疚,紧紧握住江念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江念摸到她手心里厚厚的茧子,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记忆中母亲的手。眼泪突然忍不住,哽咽着往她怀里扑:“姨娘。”
碰到她手里的纸包,长而硬,冰冷着硌人,江念抬头,对上江筠嗔怪的脸:“姨娘真是的,说好了今天在家等妹妹,你偏又跑出去!”
“昨儿你说要买笔,”张姨娘嘟囔着辩解,“我怕丫头们挑不好,所以赶着去给你挑挑。”
她打开纸包,桑皮纸里包着两支上好的宣州笔,二姐画画常用这个,从前在孤山时,她也曾卖了绣活给二姐买。江念慢慢松开张姨娘,风好像又大了,冷嗖嗖的,直往骨头缝里钻,不远处丫鬟提着灯找了过来:“太太回来了,叫三姑娘过去呢。”
东院,正房。
大太太柳氏心神不宁,不停张望着窗外:“大姐儿头疼,是跟二丫头拌嘴,气的?她俩为什么拌嘴?”
“大姐儿早上要车去了兰湖,二姑娘回来就不依了,”她的心腹陪房桂妈妈回禀道,“怪大姐儿耽搁了接三姑娘,拌了几句嘴,自己押车去接回来了。”
“二丫头也太骄纵!仗着老爷偏心,一天到晚跟大姐儿置气。”柳氏气恼着,“不过,大姐儿去兰湖做什么?”
“去赴刘四娘子的诗会,”桂妈妈低着声音,“听说刘二郎君也在。”
刘二郎,家里给江维胤相看的对象。柳氏叹了口气:“这孩子。”
想想今天在娘家商议的结果,眉头皱了起来:“大姐儿的亲事有眉目了,我现在最发愁的,就是三丫头的亲事。”
门外,江念耳上一热,停住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