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线穿进穿出,嗤嗤的轻响,江念在灯下绣着荷包。
是回京路上开始绣的,想着多做几件,回头卖了,攒点体己。哪知回来后种种情形与预想全不相同,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虽然知道这次考试是必输之局,但她总以为,这是场公平的较量。
世间有那么多生而不公之事。嫡的,庶的。聪明的,愚鲁的。偏爱的,无人在意的。她自知不可能考上,所求者,无非是公公平平较量一场,却原来连考试,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在家里,她给长姐垫背,到外面,难道还要给那内定之人垫背?
手指上一疼,针扎到了,江念轻嘶一声,半夏恰在这时候进来,连忙上前查看:“姑娘,要不要紧?”
“没事。”血珠子圆成一点,江念胡乱吮了下,丢下荷包。
是她奢望了。其实何曾有过公平?譬如这绣活,长姐从不肯做,二姐要念书没时间做,唯独她从小就得做。她从不曾怨过二姐,但对父母、姨娘,又怎能心无芥蒂。毕竟,同样都是女儿啊。
此时再没有心思做活,打开箱子,取出那支通草牡丹。
往日里做会儿针线,心绪总能安静些,今日却并不管用。这些天昼夜苦读,连自身的窘迫都几乎忘了,如今冬衣未做,冬靴也都是旧的,天冷时,该怎么办?家里不准她卖绣品挣钱,但通草花并不在绣品之列,若是能做出来,或者,也是一条路子?
对着灯细看,花瓣轻薄半透,深红浅红之间笔触圆融,这颜色,是后染上去的。每朵花瓣色彩浓淡都不相同,应该是做成花型后,再根据位置、大小等等斟酌上色。可那个通草纸。
捏在指间轻轻搓了下,秋日干燥,那纸脆得透了,无声无息,断一小片。江念一阵心痛,总共就六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经不起这样损耗。轻着手劲对光看着、摸着,比竹纸薄,比宣纸厚,脆得很,稍稍一碰就断,可牡丹花瓣却蜷曲微皱,是如何做到的?
“姑娘,”听见半夏极低的语声,江念抬眼,她凑得很近,“方才王妈妈也在太太那里,我恍惚听见她在说姑娘跟二姑娘的事。”
王妈妈在监视她。江念心中一凛,抗拒之余,慢慢地,竟生出羡慕。
柳氏是为了江维鸾。似乎每个人,都有为自己全心全力的母亲。轻轻握了下半夏的手:“我知道了,谢谢你。”
取出镊子,循着牡丹花托与花瓣连接处,小心拆下。看见浆糊的痕迹,花托是粘上去的,花瓣也是,如此美丽的花,拆开了,也无非一地琐碎。
恰如她的人生。也许世间之事,大抵都是如此。
激愤渐渐散去,于疲惫中,生出执着。从前她老老实实,按着家里每个人的要求去走每一步,这次考试,却是她被安排之下,头一次生出自己的意愿。结果如何,又何必太在意?她努力了,她生平第一次为了自己想做的事努力,她已经很了不起。
勉力!在心里默默为自己鼓劲,江念定定神,低声叮嘱半夏:“你这些天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哪里卖通草花,价钱几何。”
眨眼便是十月初二。
江念一大早起来,正对镜梳妆,张姨娘来了:“你那朵牡丹呢?”
江念想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说那支通草花,张姨娘带着急切:“给你二姐戴吧,她首饰太少了,年轻姑娘家,太素净了不好。”
听说今天许多人都要去书院看热闹,让江筠戴上这朵稀罕的花露露脸,对亲事肯定有好处。
江念沉默着,看见镜台前打开的首饰盒。一支二两重的银钗,是她最贵重的首饰,剩下便只有两三支琉璃簪、琉璃坠子,一对银丁香。若论首饰少,三姐妹中,还有谁比她更少。
起身取出锦盒,张姨娘打开来一看,惊叫起来:“怎么破了,怎么回事?”
“拆开看看怎么做的。”江念淡淡道。
“阿弥陀佛,真是糟蹋东西!”张姨娘懊恼着,花托拆掉了,叶片和花蕊也拆了,无论如何没法再戴。拿起那支荷花,“也只好这个了。”
她拿着花急急忙忙走了,江念对着镜子,慢慢将银钗插上发髻。
那荷花,她原也准备给江筠,觉得比牡丹更合衬。之所以没给,是想弄清楚了怎么做再说,没想到张姨娘竟如此等不及。
人人都有对自己全心全力的母亲。除了她。
半个时辰后。
车子在书院门前停住,江念跟在江筠身后,移步下车。
对面的茶楼上,韩尚从窗边探头:“瞧,江四一家子也来了,跟他一起扶着江夫人的是他大姐,后面那个戴荷花的是她二姐,林下书院有名的才女,今年春天招考,一百多人里她诗、书、画全都拿了第一。”
听见沈豫低低的语声:“她旁边那个穿绿色,比她高的,是谁?”
楼下,江念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