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在宫里待了三天,一天掰成两天过。约莫过了六日,李静遥的生辰宴上,江流终于见到了李承允。
“殿下晚上好。”江流辅一落座,便装模作样地朝李承允点头问安。她胳膊搭在桌案上,轻声道:“几日不见,殿下瘦了许多。”
李承允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茶。
江流见他不答,撑起身子往他身旁挪了挪。她抬手把腕上的衣袖拢起,露出一截白净的胳膊,递到李承允面前:“静遥赠我的。”
江流腕上带着一支鎏金点翠的手镯,李承允眸色一暗,抬眼看向她的发髻。发髻上仍插丨着那只小簪,也不知江流是不是故意的,她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将簪子上的玉珠送到李承允眼前。案上放着一盏铜灯,柔和的光包裹着玉珠,更显得温润雅致。
李承允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抬手轻轻压下江流举在他面前的胳膊,顺势把层层叠叠的衣袖卷下来,拉到了手腕处。
“皇上说是家宴,我怎么看着像是把四海之内能叫得上名字的朝官都请了来。”
李承允的位置太过醒目,江流不好有什么动作,便抬眼环视一圈,感叹了一句。
她以为能来几个眼熟的嫔妃,结果放眼望去,清一色蓄着胡须的朝臣。只一位没穿朝服,看着年龄有些大了,很是面熟,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
虽说是长公主的生辰宴,但李静遥从始至终神情淡然,仿佛局外人一般。她穿了件藕粉色的长袍,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端坐在席上没了往日活泼的样子。
宴席进行到一半,一人起身上前,恭敬道:“臣何千盛,特献南海夜明珠一对,愿长公主明珠生辉、万事如意。”
李静遥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何千盛话锋一转,目光望向皇帝:“天恩浩荡,海内生平,皆是赖陛下圣明。臣等得以陪伴在侧,实乃三生有幸。”
皇帝大笑两声,举杯敬他:“何卿过誉,朕不过是尽人臣之本分罢了。”
江流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侧目打量李承允。
他表情看上去比李静遥还淡然,只在听到“陛下圣明”“三生有幸”等字眼时才低头抿了一口酒。
江流回过神。
接着,又一人捧着画卷走上前:“此乃臣寻遍名家所做丹鹤松柏图,鹤寿千年,柏叶长青。长公主贤良淑德,堪称我朝百年未遇的巾帼典范。公主之姿,更显陛下重情重义,真乃明君所为。”
“陛下仁德,内外和顺,乃我朝之福。”
御座上的皇帝抬手示意阶下的朝臣平身,他语调含着笑,说出来的话江流一个字也没听清。
殿内烦闷得很,李承允端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趁着殿前那老臣仍在叽里呱啦地恭维,江流站起身,打算从偏门绕出去。
她刚直起腰,就见对面那没穿朝服的老臣双手捧着一面铜镜走到了殿中央。他腿脚并不利索,几乎是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江流停在原地。
“此铜镜正面清明,背面昏暗,一面照人,一面照己。愿陛下时刻以镜为鉴,自省己身,广施仁政。”
此话说得毫不遮掩,几乎是话音刚落,殿内就哗然起来。孝仁帝漆黑的瞳孔中无风无雨,半张脸在灯光照耀下几近透明。李承允垂眸,片刻,手中的酒杯重重磕在面前的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响。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江流攥紧手中的衣袖,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殿里浊气弥漫,待久了便觉得头晕眼花。江流深吸一口气,让殿外清新中带一丝冷冽的空气在肺叶里滚了个来回,抬脚往梅园处走。
四月,园里的梅花几乎都败了。玉瘦香浓,枝上伏着几朵干枯的红梅,轻轻一捻就化成粉末零零碎碎地落在手上,指尖盈盈沾着淡香。
越往里走树就越密些,江流十分意外地找见几枝将落未落的花苞,她手指刚刚碰上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响。
“原来是你。”
江流指尖一颤,花苞落在地上砸进泥土里,厚厚的云层挡住月光,很快不见了踪迹。
江流回过头,见树影中站着一个身着暗色长袍的男子。他倚着树干,两条腿交叠在一起,面容在月色里显得晦暗不明。
“我当是谁呢?”江流勾了勾唇角:“大晚上不在太和殿里陪皇上奉茶解闷,跑到这儿来吓唬人。”她往前走了两步,谁知那男子好似受了惊吓一般连连后退。他抬着条半瘸的腿扶住树干往后挪动,样子看上去颇为狼狈。
“放心。”江流停住脚步,视线在他瘸着的那条腿上打了个转儿:“这可是在皇宫里,天子脚下,我哪敢对姚公子不敬。”
“不敢当,不敢当。”姚凌冷笑一声:“王妃那日饶我一命,姚某已是感激不尽。”
江流敛起笑意,不急不缓道:“殿中群臣皆在奉圣,姚公子独自一人赏梅,倒是好兴致。”
“王妃不也如此。”姚凌扶着腿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语调里尽是戏谑:“躲了满园寒梅,却终究未能避开与我相遇。”
“你当真是不老实。”江流不怒反笑,仍是漫不经心地说:“殿中喧嚣,倒不如这园中冷清自在。”
“是了。”姚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离得近了,江流才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混杂着清淡的梅香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飘荡,这味道并不好闻,似是那点清冷自在都被污浊了一般。
“圣上怜我病体,宽我些时日进殿请安,不知王妃何故逃了宴席,此刻不在殿里侍奉,不怕王爷寒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