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这是饮了多少酒,醉成这情状。”裴妍抱着廊柱,笑眯眯地问。
“他下旬娶妇,人逢喜事,能不多饮?”张茂拾阶而上,缓步移至裴妍身边。
裴妍所在的假山凉亭地势颇高,周围又有植被遮掩,向下看男宾的花厅一览无余,下面的人想看上边,却要特意打量。
张茂与裴妍早已熟不拘礼。他双手抱胸,懒洋洋地背靠在裴妍身后凉亭的红木柱子上,闭目小憩——人情应酬最是累人,尤其他这种清客出身的,更难应对,既不能喧宾夺了主,又不能缩头当摆设,这分寸,实难掌握!
亭子里铺有锦垫竹席。裴妍关切道:“既是乏了,何必站着,坐下来歇歇吧?”
张茂摇头,声音喑哑:“就躲片刻,一会还得下去。大兄那里不能离人。”
裴妍愧疚道:“总是劳烦你照顾我大兄。”
张茂却自然地道了句:“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话音刚落,不等裴妍回话。张茂先就愣住,待反应过来,不觉自嘲,他刚刚说了什么?他和裴憬,一个姓张一个姓裴,什么时候就成兄弟了?若是外人听了,定要讥讽他自抬身价,一介清客也配与主家称兄道弟?他怎么能仗着裴家的爱重,在元娘面前信口雌黄?
他睁开眼,有些忐忑地看向裴妍。
然而裴妍白净秀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感激地看向自己,似乎他方才的那句话理所应当。
张茂胸口一暖,悬着的心缓缓落了下来。是了,在裴憬和裴妍眼里,他可不就是自家人么?
以真心换真心,他在这对兄妹面前,从来不用作假的。
他彻底放松下来,嘴角微弯,脑袋后仰,静静地靠在柱子上假寐。
裴妍则轻手轻脚地跪坐到离他最近的锦垫上,拿便面轻轻地驱散着飞来的蚊蝇,周围静谧无声,俩人一坐一站,只便面当风时发出些微轻响,宁静而舒坦。
亭外红枫漫长,裴妍挥扇间,张茂隐隐闻得她那自袖管中传来的混着忍冬的体香。他只觉裴妍的扇子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使,寥寥几下,就把他的疲惫一扫而光。
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即便是这般放松的时刻,仍留一只耳朵听着山下的动静。
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盼着有人来看到他们呢?还是不要被人找到?
他微微睁开眼,觑着身下的佳人,看似惫懒的眼尾藏着一丝隐隐的霸道。
若干年后,成了一方诸侯的张茂,午后独坐于姑臧南城的谦光殿理事,偶然抬头,看到琉璃窗外裴妍亲手移植的红枫绚烂似火,在风中慢摇轻晃,轻易就勾缠起他的回忆,让这个杀神忍不住弯起嘴角——元康五年,同样是一个平凡的秋日,他倚柱小寐,裴妍闲坐打扇,彼时岁月静好,山河依旧,洛阳城中衣冠繁华,这场景恍如昨日,萦绕不去,足以让他回味半生……
假山另一侧,石阶半道上,裴妡秀眉微簇,无声地看着这一幕。她呆立半晌,到底不忍戳破,回头向山下走去。
王承负手跟在她身后,不无感慨道:“才子佳人,也算良配。”
“承郎慎言!”裴妡皱眉,不满道。
王承讪讪地摸摸鼻子。他与张茂不熟,但听闻他与王导相交甚好。他对王导相人的眼光还是信得过的。可惜了,张茂的出身,他叹息地摇头,难啊!
半个月后,裴憬终于迎娶新妇。
这是裴家自裴该尚主以来最大的盛事。
自郭太夫人到王氏,无一不打点起精神,全力操持。
钜鹿郡公的当家人裴頠,更是指令王氏不记银钱地往奢华里办,似乎想以此填补这些年他们对长房的愧疚。
小郭氏难得没有推让的照单全收——这是长房的体面,也是对先夫的慰藉。
青庐里,裴憬与柳蕙结衣而坐。
裴憬虽比柳蕙大了几岁,但显然没有柳蕙沉得住气。
他坐在新婚妻子旁边,偷偷地瞅了瞅举着团扇的妻子。
旁边的喜婆笑道:“亭侯快念却扇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