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拢共四张书案,一张在前,显然是留给夫子的。
另外三张并排放置在后。
裴妍虽然混不吝,也知道中间那张主位必是留给兄长裴憬的,自己就选择了靠左的那张。
裴憬没觉得异常,他平常都是和裴妍一起读书的。他自顾自地在中间那张书案前坐下,回头瞧见张茂还怔忪地立在门边,小童正忙着帮他整理散落在地的学具。
裴憬以为他初来乍到不自在,赶紧指着右侧的书案,唤道:“阿茂,来坐。”
张茂有些惴惴,但见裴憬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暗忖各家章法不同,许是河东裴氏自有家规吧!毕竟,裴妍还是个女童。
三人来得都有些早,趁夫子没来,略交流了几句。
当然,主要是裴憬与裴妍兄妹说话。
裴妍问裴憬:“三哥昨天说要邀你们去公主嫂嫂那吃酒?”
裴憬道:“可不是,唉,好想公主府的绿蚁酥啊!”
“什么时候去?不许落下我!”
“自然!唔,三弟也没给个准话,大概和公主还没商量好呢!”
张茂端坐一旁静静地温书,没有参与这对兄妹毫无营养的寒暄。然而少年心性,到底被勾起了一丝好奇:裴府的膳食已属上品,公主府的得好成什么样,才能让从小锦衣玉食的裴大郎惦念至今?
这时,应门的小童高声道:“夫子来了!”
话音刚落,槅门被拉开,一个年近半百、身着灰麻直身广袖深衣、头戴笼纱冠,颊下留着浓密长髯的夫子缓步入内。
裴憬、裴妍并张茂立刻起身恭迎。夫子坐下后,三人又规规矩矩地躬身行拱手礼。待夫子受礼,三人方才坐下。
裴家家学的夫子是前中书侍郎裴葑。他是裴家远支,自小颖悟绝伦,材高知深,很受裴憬祖父裴秀的赏识。
然而他才气高,心气也高,为人耿直不迂。先帝晚年,欲封赏自己的岳父杨骏为临晋侯,他上书说:“分封诸侯,是为了保卫王室,作王室的屏障。后妃,是为了料理祭祀,弘扬宫中教化。皇后之父始封便以临晋为侯名,临于晋室之上,这将是大乱的征兆!”
如此直言不讳,既不给先帝面子,又得罪了外戚杨家,没过多久,就被先帝找了个由头,罢官免职。杨家痛打落水狗,竟在他回乡后,罗织罪名,恶意构陷,害他差点被流放交趾。幸得裴秀极力保全,托人向杨家求情,这才免了官司。否则他现在可能还在蛮越吃瘴气呢。
裴葑被罢官后,他的妻、子又相继去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裴秀就将他请入府里供奉,给孙辈做西席,既是对他的保护,也是惜才。
裴葑到了钜鹿郡公府后,虽不在朝野,但这些年著书立说,教出的学生裴崇、裴该又是京洛有名的大才子,与他来往的王戎之流皆是名士,这些年韬光养晦,不仅名声不减,反而更上了一层楼。
去年三杨被屠,裴頠有意请裴葑出山入仕,却被他婉言拒绝了。裴葑已年近半百,这些年他在钜鹿郡公府安心教书,闲时著书立说,很是自得。对仕途经济反而看淡了。
再说三杨虽倒了,可朝廷就干净了?他冷眼瞧着,天子痴傻,贾后当政,诸侯揽权,官场依然乌七八糟,让他出山淌这浑水,还不如继续窝在钜鹿郡公府里做他的西席呢。
裴葑是一个要么不做,要做必然达到极致的人。裴府的孙辈资质可谓良莠不齐,既有裴崇、裴该还有裴妡这样的天赋异禀者,又有裴憬这样天生愚顽的,还有裴妍这样既懵懂又通透的,可谓几种极端都有。
他自从受邀做了裴府的西席后,对裴府的每个孙辈都非常看重,在教学上也因材施教。二房的几个孩子自小天资聪颖,裴葑对他们的要求就严苛些,自他们四岁拿《山海经》启蒙始,从儒家的“五经”、《尚书》《论语》《孟子》,到道家的“三玄”,再到各名家史书,包括并不局限于“春秋三传”《战国策》《太史公书》等,均有涉猎。
第一代钜鹿郡公裴秀一直儒道兼修,裴葑受他影响,对裴府孙辈的教育也从这两派抓手。对于痴愚的裴憬,裴葑也没有放松教导。裴憬愚笨,光《山海经》习字就学了四年,总算把日常用字囫囵记全了。之后,裴葑就拿《仪礼》来规范他的日常言行。在裴葑看来,裴憬就算内里痴傻,但若他待人接物礼仪周全,日常应答不出大错,只要裴家不败,他总能求得一世安稳。
事实证明,这样的教导很有效果。就拿上次裴憬拜见张司空来说,日常应对自然得体,一改张华对他的痴愚印象。
裴妍和裴妡姊妹俩入学后,裴葑对她们也寄予了厚望。他一向认为女子明智乃家学之始,一个德才兼备的妇人甚至可以影响家族上下三代的兴衰。尤其钜鹿郡公府的这两位女郎,自小颜色出众,若加以引导,则河东裴氏将来出母仪天下的“三太”(太姜、太妊、太姒,分别是周文王的祖母、母亲、夫人,历史上有名的三位贤后)也未可知。
因此,在对姊妹俩的教导上,裴葑甚至比对裴憬还要用心。平时课程以史学为主。在他看来,所谓诗词交际不过附庸风雅,女子一不用入仕二不用养望,比起这些虚名,还是知史明理最为要紧。
前一阵,裴頠想送女入东宫,族里最支持他的就数裴葑。裴葑一向看不上杨家和贾家。至少,他教出的女弟子,绝不会是杨后那种目光短浅的蠢妇,更不会是如今那位貌丑性妒,浪荡不堪的淫后!只是后来这事没成,反倒让琅琊王氏摘了桃子,老人家还感叹惋惜了很久。
今日,裴葑又迎来了一位新弟子——张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