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曜一听,豁然起身向殿里赶去,好在左右太监机伶,及时拦住他道:“陛下,万万不可!血污之地不干净,切莫伤了圣体……”
皇帝正急得心头冒火,哪里静的下来,他神色稍微定了定,强忍着情绪说:“到崇德宫去,请太后过来!”
便听绡纱帐里又是一声痛呼,司马曜手心里尽是冷汗。此次皇后生产,自然不同寻常。皇后王氏出身太原晋阳世家,乃是尚书王蕴之女,十四岁入主六宫,一门上下风光无限。
然而多年以来,都没有任何见喜的迹象,这次若是生了嫡长子,不但平息了后宫争斗,对王家这样的衣冠大族也算有了交代。
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内殿里还是不见动静,皇帝揉着太阳穴,急的团团转,几个轮番守着的太医令丞,更是战战兢兢,不敢出半点差错。
不刻,皇太后褚蒜子的步辇就抬到了徽音殿的门前。褚太后疾步而入,长长的裙摆像是是一缕蘸满朱砂的绯红血痕,一路蜿蜒过来。
“皇后在里头怎么样了?”褚太后见众人神色异常,不由急问。
伏在地上的太医令,此时吓得身若筛糠,叩了头道:“回禀太后,殿下已经昏厥了数次,臣等唯恐有失,一直拿不定主意。再这么拖下去,怕是情况不妙啊……”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的心已经揪到了嗓子眼,褚太后怕他关心则乱,微微安慰道:“别急,女人都要过这一遭,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是,皇嫂说的对。”司马曜勉励笑了笑,内心还在惦记里面的情形。
“陛下——”他正想要说什么,抬头就见翡翠色的小珠帷帘拨开,有个宫人跌跌撞撞地奔出来,“陛下大喜,皇后诞下了个小公主!”
“公主?”司马曜微微打了个寒噤,心头的灼热,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那宫人还没看出他脸上的变化,仍是笑盈盈地说:“是个公主,好漂亮的模样呢。”
司马曜哼了一声,几乎要压抑不住嘴角的冷笑,慢慢想了想,道:“皇后辛苦了,皇女临世,乃是社稷之福,朕……很高兴。”
褚太后看他脸色煞青,和方才的期待简直派若两人,便知道不满意。她暗暗叹了口气,淡笑道:“这话在理,还不把孩子抱出来,让陛下看看?”
此时,产婆已经将粉团似的婴儿用薄衾被裹好,众人齐刷刷跪下,道喜声响成一片。
司马曜面无表情地接过襁褓,瞧着那一张小小的脸庞,只觉得心烦意乱,没有半点称心如意的地方。孩子仿佛也感知到将来命运叵测,在他怀里哭得越发厉害了,声嘶力竭地哭个不休。
褚太后摇了摇头,心想:现在都是如此,只怕将来更不招他待见。她缓和了神色,将襁褓接过来,逗弄了一会儿。说来也怪,那孩子到她怀里就变得十分乖顺,不哭不闹,睁着一双春夜般的眼珠,亮亮地张望着,雪琢似的脸蛋上泪痕纵横。
后宫多年没有喜事,如今突然冒出来个呱噪的小家伙,倒也增添了不少喜气。
褚太后越看越喜欢,忽然想起一件趣事,不觉笑起来,道:“听说,秘书丞谢琰之妻也生了个儿子,这一对小儿女真是有缘分。”
旁边的太医令一听,也跟着赔笑道:“哦,还有这样的奇事?谢公风姿绝秀,乃是天上谪仙一般的人物,想来此子,也必定不输给他祖父。陛下何不……”
司马曜已经有些不耐,不想再听他絮叨下去,挥挥手道:“好了,这些以后再说。不过生了个儿子,就如此招摇,又招出你们这些老话嚼舌根。”
那太医令自知失言,连忙闭上嘴,不敢再多话。
自从太元元年,褚太后下诏还朝,司马曜开始亲政以来,就对资深望众的老臣谢安,生出了点儿莫名其妙的猜忌。不同于桓温的跋扈,谢安为人持重,年纪越大道行越深,反而弄的他很不自在。司马曜有心放开拳脚,在他面前,却不得不收敛,这种不合时宜的老臣子,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这厢正沉默着,就听寝帐里一声惊叫。众人奔了进去,只见里面狼藉一片,满目的凌乱。产婆见他们进来了,慌忙收拾铜盆、染血的布团。皇后已经昏厥了过去,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嘴唇干裂发紫。
“喂参汤!快喂参汤!”太医令也乱了阵脚,急声催促。
皇后脸色苍白,全无往日的神采,一层层细密的汗珠,不断从发际流下来,连呻吟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褚太后将手搭在她鼻翼上,试了试,尚存了一丝微弱的呼吸。
生死悬于一线,宫女掰开她紧闭的牙关,强喂了两勺参汤,皇后才悠悠睁开双眼。
“法慧……”司马曜轻声唤妻子的闺名,捏紧了她的手,陡然哽咽起来。
皇后看了一眼襁褓中裹着的婴儿,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笑容。她大约猜到自己快要死了,竟费力地憋出一句话:“昌明,你要善待她……别让她受委屈……”
司马曜敷衍地说:“好好,只要你没事,什么都好。”
“不!我要你发誓……”皇后仰着脖子,枯槁的面颊也因激动而泛起红晕。
司马曜迫不得已,只好胼起两指道:“朕今日指天为誓,将钟爱此女,令她半世荣华,一生无忧,如违此誓……天地讨之!”
就在这须臾之间,皇后的两眼倏地合上了,脸上漾着心满意足的笑。风中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褚太后不禁心生怜悯,那团肉乎乎的小东西,像小猫一样萎缩在她怀里,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降临,让母亲遭受了怎样的灾难。
拂晓时分,王法慧含泪合上眼,任死亡从骨骸深处复苏。史册里,留下一串冰冷的字:九月,癸未,皇后王氏崩。
她死时只有二十一岁,在韶华极盛时告别。作为一个女人,她生对了时代,也生错了时代。
皇后的哀讯,很快传到了外间。王蕴父子正紧张地候在东掖门外,以沉默相抗。
乍然间听到这个消息,王蕴夫人刘氏,早已经浑身瘫软了下去,幸好有儿子王恭扶着,才不至于跌倒。一切来的太突然,快到来不及相信这便是真相。
“先不要哭!”王蕴喝住了痛哭的刘氏,平静地听太监宣旨。听到“后诞皇女”四个字时,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哎,都是天意。”
“父亲莫要伤悲,妹妹尸骨未寒……”王恭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