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施主莫怕,不过是画儿罢了。”寺尼掩口笑道。
阿芜长吁一口气,仍怯怯的:“这龙着实吓人,像从墙里钻出来一样,实不敢细瞧。”
就听“噗”一声笑,有个清琅温润的声音道:“佛门净地,便是真有妖邪,也不敢在维摩诘眼底下作祟,有什么好怕的?“
循声望去,大殿西南处,有一少年男子正持笔作画,过了片刻,他取过手边烛台,凑到墙壁前照上一照,似在自家欣赏。只因天色昏暝,殿内光线太暗,众人的目光都被这龙吸引了去,竟忽略了大殿角落里还有一人。
待走近了细瞧,见那墙上所绘的天龙八部众,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尤其是左壁的天女像,华髾飞带,蹈风而来,横负着一把曲颈琵琶,仿若曹子建笔下“髣髴若轻云蔽月,飘飖若流风回雪”的洛水之神。只可惜尚未完工,独缺了一双眸子,黯然逊色几分。
阿芜见状笑道:“再添上眼珠,便如活人一般!“
寺尼在旁叹道:”阿弥陀佛,谁说不是?王郎自打一来,就画了这幅‘乾闼婆’,争相来看的人几欲踏破门槛。可三个月过去,还是迟迟不肯着色。“
少年闻听此言,悠悠一笑:“传神写照,尽在阿睹中,顾虎头画人,数年不点睛目,这才三个月,你们就等不及了?“晋陵这才看清,这人身量颇高,着褒衣博带,秀挺瘦削,此时站在气势磅礴的壁画前,流云似的白袖直垂到地上,甚有些清隽不胜之态。
她道:“郎君神技,实是令人佩服。这作画是个慢工夫,丝毫急不来,如此大的尺幅,论理一年也不算多。“说着,转头唤过阿芜道:”打扰了半晌,我们也该走了,这便告辞。“
待她们走到门口,背后忽地叫道:“等等!”晋陵不知何故,转身回顾,少年信步走来,只这刹那光景,两人目光相接。殿外风急雨潺,越下越大,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从昏暗中走来,一双眸子却湛然清亮,神采灼灼,倒似残留着雨水冲过的痕迹。
少年缓缓打量着她,神色无畏而坦然,好像可以直望到心里。晋陵不知他在看什么,正满心不安,很快就见他的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找到了,不枉我苦等三月,终于找到了!”
此时殿外走廊一阵步声响起,有人飘飘洒洒的进门,道:“阿练,找到什么了?”
少年收敛目光,嘴角的笑尚未隐去:“阿兄,我找到乾闼婆的眼睛了!“
那男子似比他略年长些,亦是容貌昳丽,俊逸非常,他沉下脸来,眼中微有严厉:“佛门之地,怎可如此喧哗?今日远公说法,从庐山带了新译的《毗昙心经》和《王法度论》,郗惠脱和益寿都来了,你倒好,还有心思躲在这里?”说着,一面将少年拖了出去。
他不敢反抗,只好服从,口中不无抱怨:“嗳,阿兄,你慢点……“
目送着两人远去,才听阿芜小声道:“殿下,走吧,再晚宫门就下钥了。”晋陵点点头,想起少年临走前投来那一笑,只觉星河灿烂,都比不上那流丽夺目的笑颜。
秋雨不停,天已有些寒意。新建的殿宇刚刚落成,重楼复道,爽塏奇丽,正与后苑华林园相通。听说这座新宫耗时三年,借着华林园中的繁阴佳木,引后湖之水贯亘其间,筑山穿池,天下无比。
夜晚,清暑殿里设着云母屏风,梁间垂下湖青色的斗帐,此时秋潮四溢,凉风微拂。
“阿宁呀,你这一去京口,棋力退步了不少。“笑声朗朗响起,殿中两人正在对弈,司马曜信手押上一子,神态十分悠闲。坐在对面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身宽衫儒袍,头戴漆纱笼冠,颇有名士风度,正是青衮二州刺史王恭。他抚弄着棋子,思索片刻,踌躇道:“陛下向来擅此道,便是这局输了,臣也心服口服。“
司马曜扫他一眼,屈指敲了敲棋盘:“仔细应付,少拿那些虚的敷衍朕。”
王恭听罢,脸上浮起淡淡的笑:“陛下明知胜局已定,还何必赶尽杀绝。这白子合围包抄,成犄角之势,臣的孤子想脱困,谈何容易?”
司马曜捻着棋子,露出几分难以自持的得意,道:“阿宁,博弈之道在于变幻无穷,穷则边,变则通,你这样因循守旧,可非明智之举。”
王恭道:“万变归宗,抱朴守一,臣终身恪守此道,也必将践行。”
司马曜讶然失笑:“你呀你,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古板脾气,一点没改。”
临近收官,司马曜突然把手中的白子,往棋盘上一掷,拊掌道:“不下了。朕还有正事问你,你可听说荆州有何动静?”
王恭沉思片刻,道:“臣在京口,对荆州之事一向不便多问,只是近来听人说刺史殷仲堪与南郡公桓玄走的颇近。桓家在荆州门生故吏遍布,极容易生事,肘腋之患,不得不防啊。”
司马曜琢磨半天,摇头道:“桓玄?他如今还能生什么事,一条断脊之犬罢了。殷仲堪那边,朕心里有数,此人朕信得过。”
王恭张口欲辩,司马曜忙引开话,道:“还有一事,正让朕头痛。太子如今也大了,身边少不得人辅佐,太后跟朕提了几次,欲让会稽王领太子太傅,朕不好驳太后颜面,已应承下来。好在太子少傅还缺一人,依你看,谁最合适?”
“陛下心中可有合意人选?”
司马曜想了想:“倒是有两个,王珣经史明彻,学问不错。王雅敬慎奉公,人也干练。”王恭素来与王雅有间隙,自觉不便开口,想了一会儿,道:“此事关涉重大,臣不敢置喙,还请陛下亲自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