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童谣自然是明新微为陈籍量身打造的,既要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又要微言大义,细思恐极,加上艺术性夸张,和战略性拔高,并隔空敲打诸位御史,是否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
为了避免御史们不能很好领会思想,明新微又写了“论陈籍五宗罪”,托杨束放到了“铁面御史”赵阅的案头。
一宗罪,蒙昧圣德,欺罔僚寀,逆诈朝法,不制国体。
二宗罪,公器己用,务徇私邪,纵火焚林,民议嚣上。
三宗罪,指鹿为马,私造伪证,凡所证逮,悉皆空谈。
四宗罪,朋同伐异,结党为私,举荐亲从,饰非占庇。
五宗罪,不思己过,厚颜巧令,居功胁上,实为悍顽!
陈宅。
陈家祖父闭目坐在主座,香炉里檀香袅袅。
“陈家历经三姓天子,而文脉未尝断绝,靠的是什么传家?”
陈家祖父年事已高,平日里双手便不由自颤,如今急怒攻心,颤抖得更厉害了。
坐下陈家叔父几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肃容垂手而立。陈父瞥了陈籍一眼,陈籍便上前行礼道:“回祖父,耕读传家,克己慎独,遇功不骄,一张一驰,是为长久之道。”
陈家祖父深吸一口气:“好,看来还没忘。”他哆哆嗦嗦将一笺文折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起来,摔在陈籍身上:“看看,会唱这童谣吗?”
文折“啪”一身落到地上,陈籍弯腰捡起来,打开看了看。他当然知道这里边的内容,只是在想,家里谁这么多嘴,跑到祖父面前嚼舌根。
“这便是你的克己慎独,遇功不骄?”
陈家祖父抓着一旁的檀木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陈父连忙口呼“父亲”,上前相扶。
“你当真是给陈家长脸了!如今是街头巷尾,那是妇孺皆知,好大的功劳!”
陈家祖父吼出这一句,面色激红,忽然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双目鼓起,僵在原地,吓得几位陈家叔父也立马上前,拍背的拍背,揉胸的揉胸,顺气的顺气。
“咳咳咳——”好不容易,这口气才倒过来。
陈籍一撩袍角,跪下道:“祖父息怒!孙儿自知,行为有失,不敢擅辩,如今已自请居家待罪,静思己过。”
本朝的传统,是宰相一遇弹劾,便须自请居家待罪,陈籍虽还没戴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帽子,只是参知政事,但这副宰相的姿态也拿捏得足。
陈家祖父长出一口气:“然后呢?是不是想着暗中活动,让人为你说话,两月后便大摇大摆回去,供职如旧?”
陈家祖父看了看沉默的陈籍,又看看欲言又止的陈父,点点头,冷声道:“你可想过,为何你曾祖父历任后蜀、太祖,得追赠太子少师并秦国公,而我却四品荣休?是不是资质平平,过于愚笨,不如我孙儿天资聪颖,龙章凤姿啊?”
陈籍连忙俯身叩头:“孙儿不敢。”
陈家祖父拄着拐杖,从左到右,仔仔细细看了看三个儿子:“世人都知我家出了‘三陈’,如今又出了个当街传唱的状元郎,当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啊。”
陈父面色一变:“父亲教训的是,怪儿子教子无方,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忘了祖训,这就请家法,好好抽他一顿。”
说完又面露迟疑:“就是他身上还为歹人所伤,刀口颇深,这新伤加旧伤,恐怕他吃不住,不如,还是先记下?”
陈家祖父拄着拐杖的手一紧,额上青筋一跳,但到底不好当着儿子教训老子,只是道:“他是你儿子,你打与不打,教与不教,何必过问我这老头子?”
“也罢,左右我也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没几日好活了,索性丢开不管,明日回祖地养老吧。”
陈父暗道不好,连忙道:“儿子不孝,生出这个孽障,这就开祠堂!来人啊——”
“你也不用唱这些大戏,来堵我的口。”陈家祖父讽道,有些浑浊的眼里露出一丝失望,顿了半晌,他低头对陈籍道:“克恒,你是长房长孙,一向是孙儿辈里最出众的,现在,你预备如何办?”
陈父并两位叔父,一齐看向他。
陈籍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一眼闭:“孙儿会自请外放,砥砺心性,以求有所参悟。”
陈父只觉如遭雷击。得入中书门下,那是多少文人的终极梦想啊,如今刚刚入阁,屁股还没坐热,就要灰溜溜贬出京去了?这一挪动,少说要多走十年弯路。
只有陈家祖父眼中一片平静,他历经三朝,看得明白,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主幼国疑,太后监国,这等打压前朝的大好机会摆在面前,刘太后岂有放弃的道理?如若不自退一箭之地,断尾求生,只怕整个陈家都要遭殃。
陈籍被免除参知政事职务,外放青州这日,明新微却得了高苓的传信,说刘太后召她入宫。
她想自己的心愿或要达成了。她与陈籍的交锋,虽是为了她自己,但也算是帮太后制衡了陈家,当初和太后的谈话还言犹在耳,对于太后想要制衡前朝的心,她自然明白,但此前也并没有期待有所回报,如今得了信,只算是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