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有人于深夜寒风里轻轻叩响了门扉,用细微孱弱的声音唤道:“店家,请问我可以用一文钱买两个馄饨吗,我家孩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若您嫌钱少,我也可以替您干活。”
那声音孱弱无力得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
景暄侧首怔住。
薛婶儿也反应过来,赶紧打开店门。
只见深夜的暗巷里,一位身形佝偻,骨瘦如柴的老人,正牵着一个约摸五六岁的瘦弱孩童,拿着几枚早已沾满油垢的铜钱,抄着一口江南口音,冲薛婶儿笑得抱歉又温和。
“本不该叨扰店家,只是我们从江南赶路而来,她爹娘都走了,孩子着实太饿,路过闻见馄饨香,肚子一个劲儿地叫,我实在心疼,这才想着能不能向好心人求个施舍,您放心,我们不要多了,就两个便好,两个便好。”
薛婶儿家的馄饨是三文一碗,一碗二十只,只只都用的上好的肉与皮,在长安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决计不算昂贵,甚至可以说是普通百姓们最爱来的去处。
可便是这般平民的食物,于这祖孙而言,竟也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奢侈。
而那女孩也不吵不闹,即使已经饿得面瘦肌黄,可一双眼睛依旧滴溜溜的圆,就那样乖巧地任由他祖父牵着,眼巴巴地看着景暄桌上的那碗馄饨,努力抿嘴,像是想控制住自己不咽口水。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的景暄觉得内心深处有某块地方似是被人用棉花包裹铁拳,然后又闷又重地锤了一下。
酸,软,疼。
还滋生出了某种无限蔓延疯长的无地自容的羞耻与惭愧。
他慌忙正了身形,收了神色,对薛婶儿细声道:“那个,薛婶,你让他们进来吧,下两碗大份的馄饨,再给这孩子上一盏牛乳,给老人家上碗肉糜,都算我请的。”
“这……”
门外的老人闻言抬头向店内看了过来,竟似恍然看到了神妃仙子。
而还不等他拒绝,那女孩儿就奶声奶气说了句:“姐姐,你是天上的神仙吗?我爷爷说我娘就是去天上当神仙了,你有见过她吗?”
她问得认真,眸子清澈得像初夏朝日里从荷叶尖尖上淌下的露水。
景暄从前是不大喜欢被认作女孩的,因为他自幼便男生女相,尽管后来也长出了些少年的倜傥英气,可是依然没少被那些武将们嘲讽瞧不起,说他远没有先帝的霸主之气。
可此时,他却全然不再介意,蹲下身,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用生平最轻柔的声音说道:“嗯,我是神仙,在天上见过你娘了,她很漂亮,也过得很好,还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将一些散碎银子放到了小孩儿的手里,既没有多到会惹人觊觎的程度,也足够让这祖孙俩暂时吃几日饱饭。
“这是你娘当仙子时的俸禄,你可得好好藏着,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女孩儿将碎银如珍宝般藏进了贴身小兜里。
景暄才站起身,对老人温声道:“我与我家王爷今日重修旧好,正是欢喜之际,理应做些善事,老人家不必推拒。三日后会有人在城西郊外开棚施济,赈钱施粮,还请老人家回头多多通告乡邻,莫要错过。”
说完,景暄微颔了首,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埋下头,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吃起了碗里已经凉掉的馄饨。
浓妆艳抹的戏曲妆容掩盖了他面容的神情。
老人瞧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但踌躇半晌,最终未替,只是郑重行礼,拱着手,低着头,颤抖着嗓音道了句:“多谢善士,救命之恩。”
景暄的头埋得愈深,眼尾的胭脂却更红了几分。
顾放低问:“扮作臣的宠妾,陛下不觉委屈?”
景暄往嘴里塞进最后一个馄饨,没抬头,只是说:“朕是天子,当为民死。”
那一夜,长安城迎来了明和八年秋天的第一场雨。
那一夜,他们的君王化作了一道孤勇的风。
他匆忙忙地去,又匆忙忙地归,长安城的雨便成了他披星戴月的见证与拥趸,陪他一起驰过章台巷,绕过朱雀街,穿过银台门,最终踏上紫宸殿的高处,于那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上,卷起了滔天的骇浪。
。
“你是说昨夜襄定王为了搜寻一个逃妾,不惜动用了银鹤卫,最后抓到了那逃妾后,甚至还不顾禁令搂着那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于闹市纵马奔驰,右相府中之人连夜上奏,引得圣上龙颜大怒,直接下旨命顾放禁足一月,还收回了银鹤卫的调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