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很惶惑,很无助,像在梦里一样。
她梦游般地往右边走去,找到了传说中的候车室,然后抱着孩子坐到长椅上,发着呆。
又拿起车票看。
手里车票一共五张。每一张她使劲看,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最简单的常用字。
不过她认得“华海”两个字的样子。她曾经无数次描摹过这两个字的样子。
她终于从好几张车票中找到了那一张。
华、海……
她默念着,忽然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
华海……华海是最好的学校,她早就听周围人说过了……华海大学,那里面的人,都是有大文化的人,会有大出息的……
原来去那么有文化的地方,要那么复杂,那么远的路程……
冯秀芬泪眼模糊地,试图看懂,别的车票上的地名,但根本认不出。
——不认字还去那么远……
售票员的话回荡在耳畔。
是啊。连字都不认识,连地名都辨别不清。这一路,到底要怎么去,怎么走……
冯秀芬手里紧紧握着这几张这票,无声而剧烈地哭泣着。这几张车票能带她去她心目中的圣殿,但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绝望。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断腿的人、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鸟儿,哪怕路就明明白白敞在面前,也走不远、飞不远。
——因为她是个文盲。
——因为她是个只需要出苦力的文盲。
——因为她是个从小就被当作苦力养大的文盲。
一个苦力根本不需要认字,更不需要坐火车。所以她坐在这里,她有了车票,她也不知道怎么走出去……
她爹成功了。无论走到哪里,她永远都逃不出她爹赋予她的命运;无论走到哪里,爹给她整个人带来的烙印都会如影随形。哪怕她这次顺利走到了华海,她依旧是个文盲,依旧不认识字,依旧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不属于她的世界,仓皇地打转转……
也就是因为这样,她爹随时随地都会在她面前出现,像个摆脱不掉的恶鬼。她永远只能求助于别人,然后别人会在某一个时间,用她爹的脸和语气命令她:你得听我的!
冯秀芬攥着车票,泪如雨下。
她曾经并不信命。但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了宿命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宿命就是这样,挣不破,扯不脱。无论你怎么挣扎,它都会把你拉回预定的轨道上来。
这就是我的命。她哭着想。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就在这时,怀里鼓鼓囊囊的军大衣,忽然动了几下。
冯秀芬回过神。她愣愣地看着怀里的军大衣,像是第一次发现它一样。
军大衣动呀动,然后,一支小手就伸了出来,伸了个懒腰似地,触到冰冷的空气,又赶紧缩了回去。
冯秀芬听见噫噫呜呜的哼唧声。
她赶紧擦干眼泪,然后掀开军大衣的一角。
里面小心包裹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孩,刚刚睡醒,脸蛋红红,睡眼惺忪。
一见到她,就笑了起来。
“妈……妈……”
女孩期期艾艾,含糊不清地喊她,朝她伸出手臂。
冯秀芬赶紧回应着,抱住她,站起来。
“噢噢没事没事……天还没亮,再睡会吧再睡会……”她轻拍着襁褓,来回走,轻声哄着。车站的钟表显示,现在才四点多呢。
可是女孩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想睡了。她啊啊喔喔着想要下来。
冯秀芬赶紧给她穿好衣服。还好出来时把她的小棉袄也顺手裹进来了,要不这么冷的天,肯定要冻到了。
女孩穿好小棉袄和小鞋子,站在地上,像个小胖球。她先是揉了揉眼,然后好奇地往四周看。
当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而新奇的环境中时,她立刻瞪大眼睛,然后张开手臂,跑来跑去,四处探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