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委婉,皇帝却明白了,脸色顿时如浸了浓墨一般,顷刻间阴沉得吓人。他呼吸粗重,半晌突然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放肆!此等事情,岂是他能随意谈论的?”
“陛下息怒!”梁有福慌忙劝道。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他自然能想到六皇子会说些什么,或者说,从前宫中许多人都是抱着同样的想法,瞧不上秋妃小门小户的家世,更嫉恨于她这样的身份却蒙圣宠,多年不衰。
从想要强夺秋妃的那一刻起,皇帝就不曾在意过她的出身。对他而言,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子显然更适合做宠妃,她远赴京城,如无根浮萍一般,只能紧紧依靠着自己。他就是要把她带回宫里,从此断绝了她旁的心思,还要让她亲眼瞧瞧后宫之中森严的等级。唯有如此,她才愿意全心全意地对自己,因为只有天子,才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依仗。
皇帝承认,他的心思确实有些阴暗,但他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是帝王,看上了一个女子,断没有放手的道理。更何况,他纳她为妃,给了她无尽的荣华富贵,独宠她一人,这已是极难得的了。
可他没想到,六皇子一个小辈,居然敢随意攀扯父皇的妃嫔,言语间如此不敬!孩子年纪尚小,并不见得知晓当年内情,又会是谁告诉他的呢?
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出乎皇帝意料的是,谢怀琤却并未拿此事告状或是诉苦。此事分明是六皇子的错,可他却一言不发。倘若他真的轻描淡写叙述了当日的缘由,必然会激起自己的慈父之心。
如果谢怀琤果真是在想方设法邀宠,为何却避而不提?
皇帝眸色冷沉,如笼罩上了浓雾,让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片刻后,他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梁有福退下。
殿内静悄悄的,只萦绕着淡淡的四和香气味。皇帝出了会神,慢慢将那只锦盒取了出来。那叠纸张已经被他好好地捋顺抚平,放进了盒子里。
他这几日已看了几页,今日又继续揭开了剩下的一张,凝神细看着。
这一张纸上,女子的笔触看起来轻松而愉快,显然落笔时心情不错。皇帝逐字逐句默念着,忽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冲击着心头。
那些年,她受了多少人的嘲讽和冷眼,却总是对自己浅笑盈盈。暗地里,她又该有多委屈?
可她却一声不吭,从不诉苦。
而她的孩子,真真是同她一样的秉性。皇帝静静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
久不来长信宫,姜清窈在殿前驻足,抬头看庭中那几棵枯了许久的树木竟已发出了新芽,那青翠欲滴的枝叶随风轻轻摆动,更添了几分生命力。她有些出神,心想这是不是代表着谢怀琤往后的日子也会如这新叶一般,从此向阳而生,生机盎然?
这样想着,她的心境也明朗了不少,便拾级而上,却恰好遇见了平安。
“姜姑娘,”平安向着她行礼,“殿下此刻并不在殿中,他去启元殿向陛下问安谢恩了。”
姜清窈了然,便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在廊下侧身而坐,仰头瞧着那高大的树。日光透过叶间的缝隙落下,随着枝叶的摆动而泛着斑斓闪烁的微光,又悄然落了她满身。
平安没有打扰,默默退下。
又等了片刻,姜清窈只觉得周身被这午后的日光熏得暖意融融,倦意也随之而来。她倚着廊柱,不自觉地阖上了眼。
。。。。。。
谢怀琤离开了启元殿,面上维持了许久的谦卑笑意尽数隐没,转而被讥诮之色取代。
若不是为了达到那些目的,他根本不愿同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虚与委蛇,作出一副他自己都难以忍受的孝顺姿态。
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谢怀琤心底浮起无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长信宫。
踏进殿门,他才觉得一颗心重新活了过来。唯有在这座宫殿里,他才能随着自己的心,不必永远扮着僵硬而恭敬的笑脸,如提线木偶一般,说着违心的话。
“殿下今日辛劳了,不如小憩片刻,再——”福满跟在他身侧,正絮絮说着什么,一抬头却见自家殿下方才还木然的眼神忽然变了,有久违的暖意弥漫开来。
“咦,那不是姜姑娘吗?”福满讶异的感叹尚未说完,谢怀琤便已提步走了过去。
微风拂动枝叶沙沙作响,少女靠坐在那里,呼吸轻柔而绵长。她的睡颜恬淡而平静,唇角微微扬起,眉眼也是全然舒展着的。